月上柳梢，华灯初上，东都洛阳留守府晚宴正隆，劝酒声、调侃声、应酬声，交织着歌舞笙萧声，一片噪杂。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突然笙歌戛然而止，舞女缓缓退出舞池，整个宴厅一片寂静。留守府留守、老相爷裴度慢慢站起来，举杯向宾客们致词道：“老夫今天把各位贤达请来，一是庆贺重修福先佛寺即将竣工，二是想请哪位大手笔为新寺写个碑记。”
相爷说完，微笑着注视大家，希望有人自告奋勇担当此任，尽管请来的嘉宾无一不是两榜出身，有些人还在翰林院供职过，给皇上当过文学侍从，写个碑记，对他们来说真不是一件难事。但大家心里明白，相爷乃三朝元老，文武全才，论文，状元出身；论武，数度率军平叛；可谓文德武功，满朝文武无出其右，而且权倾朝野，身系国家安危数十年。因此，在相爷面前，谁敢僭越？整个宴厅一时鸦雀无声。
相爷目光如炬，从右至左慢慢的在宴席厅扫了一圈，目光扫到哪里，哪里就像风吹稻穗，全都垂下了头去，相爷见无人应承，便吩咐身边的留守府判官（相当于办公室主任）皇甫湜致函河南尹白居易，请他来写。皇甫湜听完相爷吩咐，不禁怒火中烧，立即站起来，抗令道：“相爷，你老人家要写碑记，有你在此，谁敢向前？现在你说要请白居易，这是从何说起？我是相爷高薪请来的判官，是你身边的人，我的文字功底，你不是不清楚，你不请我，反而要去千里之外请白居易，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我？如果相爷认为我这点事也不能胜任，那么请你马上把我辞退！”说完拱手一揖，就要走人。众人听了皇甫湜的话，个个大惊失色，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谁敢顶撞相爷，以为如此无理，相爷定会大发雷霆。不料相爷莞尔一笑，叫声“皇甫先生，且慢！老夫还有话要说。这些年来，国家多难，狼烟四起，老夫南征北战，杀戳太重，让世间留下太多孤魂野鬼，于是就用皇上给的平叛赏赐，重修了这座福先佛寺，以祈上苍为万民息灾，现在寺庙即将竣工，不仅壮丽，而且辉煌，但好寺庙还需配上好碑文啊，可惜老夫垂垂老矣，两眼昏花，文章早已生疏，因此把你们这些才子请来，希望能给福先佛寺配上不朽之文，以垂千古。皇甫先生你乃当今大才，久负盛名，本想请你写，又怕你拒绝，只好以此探探口风，望你不要见外。”
皇甫湜听后不禁悲从中来，想自己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孩提时就被称为睦州神童。少年时文坛前辈顾况赞为汉之扬雄，后进李贺颂之为“文章巨公”，未登科举，更被国人称为“一代龙门”，谁不以认识我为荣？高中进士后，又在宪宗皇帝亲自主持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征文中，直陈时政得失，切中要害，虽然得罪了宦官，却被考官叹为天下奇才，名列牛僧孺、李宗闵之前，时称“国之三雄”。他们两人先后都当了大唐宰相，而自己只因说话率真，嫉恶如仇，以致于宦途坎坷，命运乖蹇，为官三十多年只混了个小小工部郎中。沉沦于下僚不说，还常不被人待见，一次，同僚们闲得没事，坐在一起晒文凭，那些考取明经的还个个得意洋洋，自己实在听不下去，就忍不住对他们说 “你们那叫什么文凭，拿去喂狗，狗都不吃”，（当时科举考试分为明经、进士两大类，虽然同为一个等级，考取了都可以做官，但明经科主要是靠死记硬背儒家经典，比较容易考；而进士科是考察诗词歌赋，政治见解，比较难。所以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两科出身的前途也不一样，进士出身的常常被提拔宰相、尚书之类的大员，而明经出身的只能当当中下层的小官）。当时把同僚气得喷血，从此相见，个个退避三舍。还说：“以后见到皇甫郎中（司长）要敬之如神，避之如鬼。”自己实在也不屑于与这群蝇营狗苟的人在一起，写下《鹤处鶏群赋》，就向朝廷请求到东都洛阳分司（派出机构）任了个闲职。由于战乱，薪水特低，害得常常揭不开锅，幸亏裴相爷相知，经常接济，才不至于饿死。当然相爷也曾多次向朝廷推荐，都因自己早年得罪过的太监从中作梗，难期大用。后来裴相爷也因得罪太监，放逐东都当了个位高职闲的东都留守，于是派人送来一份厚礼，外加一纸高度赞扬的聘请书，让我当了个东都留守府判官。本想，相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应当好好报答，想不到原来也是这般小看于我，令人心寒啊。想到这里兀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想：“这么个破官，不当也罢！”
于是，也不管相爷还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自顾自拿来海碗，提起酒壶，自倒自饮，旁若无人，连喝三碗，要来纸笔，边写边念，洋洋洒洒，十多张纸，一气呵成，一挥而就。字字如行云流水，龙飞凤舞；语语如大江出峡，汪洋自肆，真是“下笔烟飞云动，落纸鸾回凤惊”，在场的人看得个个目瞪口呆。喜得裴相爷一个劲的喊“好！好！好！”。吩咐身边的将校快快打赏，不仅给了香车宝马，还装了满满一车绫罗绸缎，玉石器玩，价值千缗。
出门领赏的皇甫湜，围着马车转了一圈，一时思绪万千，想到这些年藩王割据，兵结祸连，加上连年水灾旱灾，民不聊生，时值冬日，洛阳城内，满街褴褛，而留守府内金玉满堂，富可敌国。不禁心念一动，对送礼将校说：“我皇甫氏，从不轻易给人写文章，以前只给两个人写过，一个是给文坛前辈顾况写《顾况集序》。另一个是给文坛泰斗韩愈写《昌黎韩先生墓志铭》、《韩文公神道碑》，这还是韩公临终一再嘱托说‘只有你能让我流芳百世’才不得不为之。我的文章与白居易相比，那是阳春白雪比之下里巴人，有着云泥之别，白居易自己也说我文章可敌公卿。可白居易给相交数十年，情逾骨肉的元稹写篇墓志铭，还收元家润笔费大钱七十万呢！韩愈老先生给宪宗皇帝写《平淮西碑》，文中有几句称赞老相爷韩弘的话，韩弘就私下送了绢500匹。我这篇《福先寺碑》文，堪称空前绝后，必定万古留传，相爷只给这点东西，这不是米糠不分，把狗肉当羊肉么？请你把这些东西还回去，告诉相爷，我的文章再不值钱，也须一个字三匹绢，碑文三千两百多字，相爷与我有恩，去掉零头，就按三千算，少一匹，我就与他急。”一席话把送礼将校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他一口，恶狠狠地对皇甫湜吼道：“你等着瞧！”便怒气冲冲进入宴会厅与相爷咬了一阵耳朵，相爷听了不禁哈哈大笑，朗声告诉将校：“皇甫先生乃不羁之才，诚如古代木玄虚、郭景纯那样的高士，难得他肯写，就按他说的给，一个字三匹绢！有多少字算多少绢，一匹也不要少他的！”
近万匹绢，装了数十辆马车，一路敲锣打鼓，浩浩荡荡涌向通往皇甫家的洛阳大街，一时围观者众多。皇甫湜命人，凡见衣着褴褛者，给绢一匹，送完一车，返回一车，皇甫湜尚未到家，绢已全部送完。第二天，皇甫家大门紧闭，人去楼空，一代才子，从此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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