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松树上悬着一具尸体,瞧服色是西夏武
士。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死去未久。段誉道:
“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王语嫣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
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段誉大喜,
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脱险啦!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
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段誉道:“我们也正在寻你们。”说着向语嫣瞧了一
眼,觉得能与她合称‘我们’,实是深有荣焉。王语嫣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
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王语
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们是乔帮主相救?”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是段公子救了我的”这句话,全身轻飘飘的如入云端,跟着脑中一
阵晕眩,几乎便要从马背上摔将下来。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
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头觅地避雨。几
个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
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
问,我和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便纷纷抽出
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语嫣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的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
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多说。”
王语嫣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说要救他们去,急
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义气深重。”阿
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
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不赶不赶人了?”段誉道:
“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们现下去那里?”王语嫣道:“我和段公子本来商量着要来救你
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
去少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她这么一说,一齐拍手
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们这位公子,我委实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
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
当下四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
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
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然丑态百出,终于还是保护王语
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
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无容身之地,慕容复多半还会像包不
同那样,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开,想来深觉索然无味。
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见林畔有两个少年人的号哭之声。四人纵马上前,
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柔声问道:“小
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
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杀了我们师父,又将咱二人
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
问道:“你们的寺院住在那里?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我们是天宁寺的,便
在那边……”说着手指东北,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
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
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问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
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
们快走远些,若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
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
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
可扑了个空。”
阿朱忽然异想天开,说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
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王语嫣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
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王语嫣
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
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
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王语嫣道:“我本来想
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儿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
王语嫣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中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
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段
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语嫣粉脸一红,说道:“天宁寺中敌人太
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那还是不去的好。”
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
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想到此处,
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
王语嫣道:“我原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
听,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不配扮他。
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
寡,暂且退让,匆要紧的。咱们只不过想去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
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笔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
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
人,稍有破绽,立时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
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相公,要你舍
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
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
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
王语嫣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
有,没有,我怎敢恼你?”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那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
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
当下四个人拨过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
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了衣物,在船中改装。江南遍地
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于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长袍,左手手指上戴个戒指,阿
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
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我
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在他脸上涂些面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再提
笔改画眉毛、眼眶,化装已毕,笑问王语嫣:“王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
王语嫣不答,只是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摇神驰,芳心如醉。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可是慕容
复,并不是我段誉。”又想:“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胜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见
自己。”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着恼。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涌,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
段誉一惊,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说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
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现下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
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
来,咱哥俩上岸去斗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誉忙道:“大哥,丐帮群豪都是你旧日的好兄
弟,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吧。”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着
一把抓住了段誉手腕。段誉无奈,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乔峰突然间格格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
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神乎其技,难得连
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
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向王语
嫣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着携着段誉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
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粗
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
王语嫣眼望着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
也在想念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将坐骑系在一
家农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
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着答应。
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着十多名西夏武士,手执长刀,貌相凶狠。阿
朱和段誉一见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着我,
急速逃走,否则他们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字说来
声音颤抖,心下实在也是极为害怕。
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
两个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声说道:“快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
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
那为首的武士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忙抱拳躬身,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
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
众高手,迎了出来。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
头,不敢直视。
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
高贤,荣幸啊荣幸。”说着向段誉抱拳行礼。他想西夏“一品堂”已与帮帮翻脸成仇,对乔
峰就不必假客气。
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见西夏一品堂的众
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诌诌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
自是豪没破绽。
赫连铁树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两位,今
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着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
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
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
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着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誉心中大跳,暗
道:“糟糕,糟糕!可给他认出了。”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
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誉当即
宽心:“原来他并没认出来。”只听南海鳄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人我,你知
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他妈的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妈的‘以老子之道,
还施老子之身’?”说着双手叉腰,神态倨傲。
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
疯颠颠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插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
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
一笑,心道:“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
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本来最拿手的本领,是喀喇一声,扭断了人的脖
子,近年来功夫长进了,现下最得意的武功,是鳄尾鞭和鳄嘴剪。我要对付你,自然是用鳄
尾鞭和鳄嘴剪了。”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然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
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这两件兵刃蝻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在大理无量山
峰巅与云中鹤动手,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却哪里料想得
到,木婉清早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眼前这个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凶残狠恶,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
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
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
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
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你师父是谁?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功
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受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
事却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无第二个会得。”
段誉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
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曾亲耳听到,段公子亲
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
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已学到了你师父的绝技?恭喜!恭喜!”
南海鳄神将脑袋摇得博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
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波虽难,在下却也曾学得几步。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
说着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从来没听见过“凌波微步”之名,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见识
见识,当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去。段誉斜踏两步,
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南海鳄神收势不及,
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尽皆失色。南海鳄神
一击不中,吼声更厉,身子纵起,从空搏击而下。段誉毫不理会,自管自的踏着八卦步法,
潇酒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加快扑击,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猛兽相似。
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
了自己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击去,但总是差着这么一点。旁人都代段誉栗栗危
惧,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
鳄神,慕容公子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
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好极!你能包住了
眼睛走这怪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南海鳄神服了你啦。”
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时采声有如春雷。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起茶盏,说道:“请用茶。两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
阿朱道:“敝帮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
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的
话,说得特别着重,讥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连铁树微微一笑,说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乔帮
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我们西夏人心悦诚服,这才好放
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乔帮主的身手,这不是立刻便露出马脚么?”正要饰
词推诿,忽觉手脚酸软,想要移动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与昨晚中了毒气之时一般无异,不
禁大惊:“糟了,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会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只见阿朱软瘫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气,忙从怀中取出那
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下,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
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着,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
只见一个个软瘫在椅上,毫不动弹,只眼珠骨溜溜乱转。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过去推
了推赫连铁树。
大将军身子一歪,斜在椅中,当真是中了毒。他话是还会说的,喝道:“喂,是谁擅用
‘悲酥清风’?快取解药来,快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个个软倒,都道:
“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定有内奸,否则怎能知道这‘悲酥清风的繁复
使法。”赫连铁树怒道:“不错!那是谁?你快快给我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
道:“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赫连铁树道:“这话不错,你这就去取解药
来。”
努儿海眉头皱起,斜眼瞧着阿朱手中瓷瓶,说道:“乔帮主,烦你将这瓶子中的解药,
给我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有重谢。”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帮的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将军的重谢。”
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个小瓶,烦你取出来,拔了瓶塞,给我闻闻。”
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道:“解药取出来了,却不给你
闻。”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开东厢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帮被擒的人众。
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谢天谢地。”阿朱将解药给
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够
活动,便用瓷瓶替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替徐长老解毒。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你到西夏人身边搜搜去,且
看是否尚有解药。”
吴长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嘈叫声、噼拍声大作,显然
吴长老一面搜解药,一面打人出气。过不多时,他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笑道:“我专拣服
饰华贵的胡虏去搜,果然穿着考究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那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
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人都给两个嘴巴,身边有解药的,便下手特别重些。”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蒙相救。”段誉道:“在下复
姓慕容,相救来迟,令各位委屈片时,得罪得罪。”
丐帮众人听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都是不胜骇异。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
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乔帮主,大人
不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
“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是厉害。
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
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热,显然并非初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刻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
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着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出。
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个王八羔子的西夏
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
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风’来胡乱施放。”段誉一怔,心道:“他骂哪一个
西夏人啊?”只听赫连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
字,那不是明着讥刺咱们么?”
段誉和阿朱抬头看时,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着四行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迷人毒风,原璧归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阿……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阿朱低声道:“别忘
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辨不出这几个字是不是他写的。”
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是谁写的?”
努儿海不答,只暗自担心,不知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后,拷
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
阿朱见丐帮中群豪纷纷来到大殿,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吧!”大声道:“我另有
要事,须得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着快步出殿。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
走,帮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
不敢上前阻拦。
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
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
迷药?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己干的。”
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个人,说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个西夏武
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置答,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
正行之间,马蹄声响,大道上一骑疾驰而来,段誉远远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
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转过了身子。段
誉醒悟:“阿朱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不多时乔峰已纵马驰近。段誉
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真相便即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
如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
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大半天,好
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
貌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
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疾驰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押着从寺中出来,乔峰大
喜:“丐帮众兄弟原来已反败为胜”。
群丐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贼虏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
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
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见到乔峰,或羞容满面,或喜形于色。宋长老大声
道:“帮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帮派在西夏的探子送来紧急军情,徐长老自作主张,不许
你看,你道那是什么?徐长老,快拿出来给帮主看。”言语之间已颇不客气。
徐长老脸有惭色,取出本来藏在蜡丸中的那小纸团,叹道:“是我错了。”递给乔峰。
乔峰摇头不接。宋长老夹手抢过,摊开那张薄薄的皱纸,大声读道:
’启禀帮主:属下探得,西夏赫连铁树将军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来中原,想对付我
帮。他们有一样厉害毒气,放出来时全无气息,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动弹不得。跟他们见面之
时,千万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们的头脑,抢来臭得要命的解药,否则危险万分。要
紧,要紧。大信舵属下易大彪火急禀报。”
宋长老读罢,与吴长老、奚长老等齐向徐长老怒目而视。白世镜道:“易大彪兄弟这个
火急禀报,倒是及时赶到的,可惜咱们没及时拆阅。好在众兄弟只受了一场鸟气,倒也无人
受到损伤。帮主,咱们都得向你请罪才是。你大仁大义,唉,当真没得说的。”
吴长老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即着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时赶来相
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儿的头儿,那是决计不成的。”乔峰奇道:
“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听他的。结交朋友,又是什
么难事?我信得过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是慕容复
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
和慕容公子携手进来给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又说不识慕容公子?”奚长老凝思片刻,恍
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
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却不是慕容复是谁?”
忽然有个怪声怪气的声音说道:“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
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
目短髯,面皮焦黄,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住插嘴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
手进来,不知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
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那便如何,却说不上来,想来想去,
也只是“哼哼”而已。
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
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
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乔峰,他妈的乔峰,枉你是丐帮一帮之言,竟敢撒这漫天大
谎!大小朋友,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
都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采,难道这是假的?”
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
的。”乔峰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
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
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
当真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乔峰虽然精明能干,却怎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
人?他料想这中间定然隐伏着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宋长老都是直性子人,决计不会干什
么卑鄙勾当,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
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
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不认,却都大为惊诧。有人猜想他这几
天中多遭变故,以致神智错乱;有人以为乔峰另有对付西夏人的秘计密谋,因此不肯在西夏
敌人之前直认其事;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
认识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
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不同,脸上便有惋惜、崇敬、难过,愤恨、鄙
夷、仇视等种种神气。
乔峰长叹一声,说道:“各位均已脱险,乔峰就此别过。”说着一抱拳,翻身上马,鞭
子一扬,疾驰而去。
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狗棒?在
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
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
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
老,你也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挟,胯下马匹四蹄翻飞,向北驰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
江湖,虽然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中,却是天地间陡起风波,
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民、无耻无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骑信
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
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
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
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
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
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大丈
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倘若激于一时之愤,就此一走了之,对丐帮从此不闻
不问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
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
筹算既定,心下便不烦恼。他从前是丐帮之主,行走江湖,当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
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帮中的旧属相见。
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花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径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
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
帮主来到少林,种处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
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
饶是他镇静沉隐,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
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阵
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刺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刺熟,父亲总是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枣子。红
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刺子。乔峰心
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对我这番养育之恩,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
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
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
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跨
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不听得应声,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都到那里去
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
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是这般。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
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胁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
母亲尸首,也一般无异。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
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
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过
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
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他对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
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以收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
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
“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
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
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情知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
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
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此事早已轰
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
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愧夫妇,哼哼,这丑事就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
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
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
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
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信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
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拳,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
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
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
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
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
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
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
你契丹贱狗的逼供?你纵使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想;“误会越来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
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
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
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见
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
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
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
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被门内拍出的掌力
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十分明
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
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
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
见屋内空荡荡地,那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发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临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
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
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为难能,竟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
更是不可思议了。众僧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
追出二十余里,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
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
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
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不住
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
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到凶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凑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
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室
山,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
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
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几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群起
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的小径急奔。荆棘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
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
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
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之敌,武功固然谅必高强,而心计之工,
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却并未防备有人要来加害玄
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当不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
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
那当真百喙莫辩了。他此刻若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并怀恩师玄苦
大师的安危,二来想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
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家
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不
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乔
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
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是要不利于
玄苦大师,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带路,
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
一时傍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然长大魁
伟,但身手矮捷,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如此听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
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方丈集人
商议要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只听得“呀”的一声,板
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寺院,凡
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随,眼见他一径向
西,走进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才绕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
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待武林中正派同道,哪一件事
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
张脸却往哪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
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共有
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到了,我虽非有
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
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
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觉
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神研经,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
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
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原
来他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
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
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
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
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是他所说的都是佛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
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
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道:“这事又牢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听说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国境内遭人
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
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
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着,颇落下乘了。”玄苦
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
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
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
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
此。师父耳音如此,内功修为当真了得。”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
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
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意。
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
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着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
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但见他
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和着深深的怜悯和惋惜之意。
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惊讶之极,说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
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便不说话了。
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
看他脸色时,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不动,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
手去摸他手掌,但觉颇有凉意,忙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这一下乔峰只吓得目瞪
口呆,脑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
早已受伤。”却又不敢径去检视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径?今日之
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
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
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
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合什问道:“施
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
众僧一齐入内,垂首低头,诵念经文。
乔峰最后进屋,跪地暗许心愿:“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
的仇恨又深了一层。弟子纵然历尽万难,也要找到这奸人来碎尸万段,为恩师报仇。”
玄慈方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问道:“施主是谁?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
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脸上现出异样神色,向他凝视半晌,才
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
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他既知
我已不是丐帮帮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则:”说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
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受业恩师,但
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
仗着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我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凶手形貌年岁。
他却说道佛家七苦‘怨憎会’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
貌,他决计不说。”
乔峰恍然而语:“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含
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人,千刀万
剐,替师父报仇。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能阻拦察
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
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报求见,多有失礼,还恳诸
位师父见谅。弟子与少林派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
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心知自己闯入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
人知觉,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损伤。
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向着玄苦的尸体道:“师父,
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九转回春汤”,送
来给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
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
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
他,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
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
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小沙弥青松道:“是
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
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
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你打他。”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以嫁祸
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形貌,这才说
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
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
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到了我,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
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若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
第二次又来相见。”
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着身子,
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一
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处。其
余众僧也都横眉怒目,狠狠的瞪着乔峰。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
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
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
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
恕罪。”猛地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守律僧的
背心,这一掌全是阴柔之力,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众僧
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苦大师,到底所为
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
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抓功、金刚
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
得、黑暗中单听风声,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要穴
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作声不得,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时更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
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条长大汉子,他便是化身
为狸猫老鼠,只怕也难以逃脱。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
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乱另有图谋,可不
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
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
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那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是啧啧连声,称
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得了。当下将玄苦
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
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
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
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
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
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虽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
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
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从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闪身躲在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
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决计拦截
他不住。但他雅不俗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今日多与
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倘若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加不堪设想。
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当下矮着身子,在树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
对面树后伏着两僧。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动,黑暗中绝难发觉,只是他眼光尖利,见到一僧手
中所持戒刀上的闪光,心道:“好险!我刚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败露不可。”在树后守
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一个“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
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伸指弹出,这一下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石子飞出
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拍的一响,发出异声。那二
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
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便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
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直是罕见。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
对面也是一条大汉单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着一
座屏风,屏风上装着一面极大的铜镜,擦得晶光净亮,镜中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
镌着四句经偈,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为法,如梦
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乔峰一笑回首,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视什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
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么事,却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见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
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铜镜,怎能如此清晰的
见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走了进来。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
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乔峰从佛像后窥看,
见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发见,但
只要其中有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且静候片刻再说。”忽听得右首一僧道:
“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么经书?师父为什么叫咱们来看守?说什么防敌人偷
盗?”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密秘,多说无益。”右首的僧人道:“哼,
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过,说道:“我怎不知道?‘一梦如是’……”他
说了这半句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一梦如是’?”坐在
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止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
道菩提院的密秘,去问你自己师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着站起身来。他
自右首走向左边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忽然右脚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后
心“悬枢穴”。悬枢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
缘,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这止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音,跟着便去踢那
第四僧的“悬枢穴”,接着又踢第三僧,霎时之间,接连踢倒三僧。
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内哄。只见那止清伸足
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了下
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砰砰有声。左首那僧吃了一惊,跃起身来察看,瞥眼见到止清出足
将他身后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止清,你干什么?”止清指着外面道:“你瞧,
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看去,止清飞起右脚,往他后心疾踢。
这一下出足极快,本来非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
过,反手还掌,叫道:“你疯了么?”止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中拳,跟
着又给踹了一脚。乔峰见止清出招阴柔险狠,浑不是少林派的家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止清跨步上前,左拳击中他的胸
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止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首经偈第一行第一个“一”字上一掀。乔
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行的“梦”这耻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秘密是‘一梦如
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掀那一个?”
但见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
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
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
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
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争于逃走。只见止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摸不到
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止清一顿足,显是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喜呼:
“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逃走,但这时四面
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止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中奔了出去。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
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腕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
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
见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
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是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敌。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
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着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
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乔峰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声张,我
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众僧见
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渊师兄
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
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
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止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
止渊他们未醒。这止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
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止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
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着众僧齐声道:“参见方丈,参
见达摩院首座,参见龙树院首座。”
只听得拍拍轻响,有人出掌将止湛、止渊等五僧拍醒,又有人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
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乔峰,是止清……”突然纵跃起起,骂
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无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止湛师兄,你拉我干么!”止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
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止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
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
止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
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止清。乔
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
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
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享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
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止清寸步不离方丈,自
是无人对他起疑。”
只听得止湛将止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装出外
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止湛讲述之时,止
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止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止清无
疑”止湛和止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和止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道:
“此事定有别情。刚才止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
止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会到菩提院来盗经?”龙树院首座玄寂问道:“止湛,那止清和你
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之人。
止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止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
玄寂道:“是哪一门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止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
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
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或其妙的首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
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怪不
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
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渡化世人
的大乘经论,倘若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神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
重,实是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止湛、止渊等,还是对着止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止湛
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止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
位齐向乔同峰出掌拍来。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之中,发见了自己足迹,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
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
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
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
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乔峰顺手提起止清,纵身而前,只觉
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
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
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
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然不惧,却也不欲和
他以功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掌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
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止清的后心。乔峰和止清素不相识,固执无救他之意,
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护住了止清,只听得拍的一声
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
掌,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止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实在颇不
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
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
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
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
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气,立
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
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飞
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
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
峰接了这一招,非便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
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
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
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
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窜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
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止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别想逃走。”不料止
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
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去搭他脉搏,也是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
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
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暗中无法细察此人形貌。他
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体,顾忌良多,提着止清后心拉了起
来,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
止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当下伸出右掌,
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止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
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止清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
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止
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又觉止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
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着手坚硬,显然不是生人的
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脚,再去摸止清的脚时,那才
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止清走到
右首的一座小树林之中,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止清脸上,再用她
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的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
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疑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止清被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
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实在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见她脸上花纹斑斓,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将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
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
“是阿朱姑娘!”
乔装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
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麦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连
止清日常见面的止湛、止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
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以定止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
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他身上查明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以种
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然是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
阿朱,当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武士的手中
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之术,倘若换作段誉,便早就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
丈发劈空掌出来,自己以铜镜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之中提着她,这凌厉之
极的掌力已传到了她身上,相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
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能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
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
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阿朱道:
“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
锁片上飧着两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
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道这伤药极具灵效,说道:“救你性命要
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了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
抑,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晕了过去。
乔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银子则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
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作许家集。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
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有:“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
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连寻常肚痛也未必
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冲霄洞谭公的灵药也治她不好,这镇上庸医的药更有何
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
主,亏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乔峰听她说话的口气甚足。
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
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
后别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
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那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
守山门的那个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
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知你是女
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
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
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装进寺,
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的走到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
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乔峰吃了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
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
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说
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
请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
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
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额头,幸
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
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
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
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
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
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
百骸,处处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
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年纪幼小,怔怔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
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
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
不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
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
汉,人家都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有说过不算数
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
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
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
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
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
这里陪你。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
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
听。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容易。”阿
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妈不知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
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吧。”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女入睡,可实在不成话,便道:
“唱歌我当真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
道:“那倒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道:“你不肯唱,
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
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
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
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
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讲
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
帮主。数日之间,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再
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
一人和他分优,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
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猜
拳、喧哗叫嚷,酒酣耳热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
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
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
一个吧。”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吧。”
乔峰虽然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
个狼故事。众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
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
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
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书上写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
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
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
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
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
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
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
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
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央太可恶了。”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
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
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子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
了。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
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
人买犁耙、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
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
妈妈问他:‘刀子那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
不信,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
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
意儿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
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
道: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
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
客气气的待他……”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
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而客气。”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样奇怪?”
阿朱问道:“什么奇怪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
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
之人,真气内力首约旱哪诹Ρ阆□跻淮危肺涔χK#,UfFxDZA&JG5ZR;R*~}紧的东西。你
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
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
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
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一位医道高明的
大夫,给你治好伤势。”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
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
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
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们一向挺委屈了
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
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
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
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
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
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
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
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
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
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
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
只哼了几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
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
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
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
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
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
前面去看来。”
阿朱问道:“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峰道:“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
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自然有。少林
寺中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着实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了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
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真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地
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
朱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说道:“乔大爷,乔大爷,对
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当真不是故意……”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
“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
情,当真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不必介怀。那
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慨,杀了他也不希奇。”
乔峰双手抱头,说道:“那也不单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四
钱银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地在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桩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还无法知晓,但乔三槐
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杀父、杀母、杀师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
安在他的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
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
们那里的。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
重。那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便是汪帮主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寻常父母对待亲儿,以
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该察觉,然而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
只道他父母特别温和慈神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证实自己是契丹夷种。
阿朱安慰他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
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环,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
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够相比?”
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
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一怔,说道:“你别胡思乱
想,那决计不会。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嘿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样的小丫环也不会理我了。”霎
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
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盘膝坐在床畔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玄难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梭梭的两条长臂,狂怒之下,脸色铁青,双臂直上直下,
猛攻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