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云在雪谷中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
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这半个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虽然走了,他还是不敢到山洞里去睡,
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子。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外
面的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自己
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他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藏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
和他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头发、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然已然
极高,可是全无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两位中原的高手,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于是买了一
套乡民的青布衣裤换上了,烧去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抹黑了脸。四川湘西一带农民喜
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了一块污秽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路东
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却是谁也认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啸风,还有花铁干,幸好,始终没见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暖,田里禾秧已长得四寸来高了。越近
故居,感慨越多,渐渐地脸上炙热,心跳也快起来。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
的小屋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颇有草草之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周遭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回家来啦,那
可好极了。”他大喜之下,高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不知
屋里还有没有别人?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
些年来多历艰难,才有这番谨慎,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满是鄙夷
的神气,问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匠的头
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什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
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
有,就是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地回来,如何肯单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
是来讨米的,跟你打听打听,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那人冷笑道:“瞧你这小叫化儿,就是有这门子罗嗦,这里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
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吧。”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
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罗嗦不罗嗦?
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
说道:“小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
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
便道:“我不过问主人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米饭,你……你就是老爷
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倒也欢喜,笑道:“我
不是老爷,喂,傻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
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兴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发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
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
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
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
他。”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
色,恭恭敬敬地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个啦。”那工头笑骂:“他妈的,
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说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
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
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
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所见当真奇怪之极。只见屋子中间挖
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
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
哪想得到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土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
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
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等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愈益
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都十分简陋,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了只
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地喝酒吃饭。狄云
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丝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
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
气好,若是挖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
擦擦地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
这里真有宝贝,也要看你有没福气拿得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
乡民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掘什么宝贝?”那人低声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
的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
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因此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
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
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
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
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一
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
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白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
笑,道:“好,好!”
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呼叱:“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决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
鬼话来骗人。”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
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
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
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一时却想
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儿把西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
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中一凛,登时省悟:“是
了,原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这间大屋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今日却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
变了相,因此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
重,不可鲁莽急躁,寻思:“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
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以大胜万门众弟子。现在想
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
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发了大财?”心
下暗暗暗琢磨:“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恩人,但是拜谢也不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
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师父竟死了么?”
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便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师父说不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
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跃入
坑中,俯身拾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锈烂铁
钉,反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乡
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
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时都离得他远远的。狄
云正是求之不得。他虽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
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
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
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
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
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
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块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
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
事。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
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是连油桐树、油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
旁人从来不知的山洞,却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
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过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的山洞前。
只见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
物,仍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是积满了灰尘。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扳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
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的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
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
自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时节穿的,平时穿的鞋子也都
是青布面。若是下田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本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
识字不多,谁也不会去读什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书本,拿
出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涌现了那时的情
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
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
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
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忽然发怒,不由得
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地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狄云看到
她黯然的神色,听到她难过的语音,心中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了个绣花纸样,绣在她自己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
一只荷包给他,也是这么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色的
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之后,就给狱卒拿去了。
狄云拿着那对做绣花样子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
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动,见书页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
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张张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有人走来。他心想:
“这里从没人来,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
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
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得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
来着?”闪身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儿走来,听脚步声共有七八人。他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
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身材高高
的,气宇轩昂。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这人正是那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
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
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什么宝贝?难道也是寻聚宝盆么?”
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
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
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万震山当先进了山洞,众弟子一拥而进。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
“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脚印。”“啊,这里有
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连城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要找连城剑法的剑谱么?怎地搅了这么久,还是没找
到?什么言师叔?师父说他二师兄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
会钻了出来夺连城剑谱?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他们瞎猜一通,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来过这
里,那还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于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
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铁锁横江’?”
万震山道:“刚才咱们远远跟着那乡下人过来,这人脚步好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
人说不定也有点儿邪门。”万圭道:“本地乡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转上小路走了。若不是
他,咱们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载,恐怕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狄云心想:“原来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否则这山洞这么隐僻,又怎会给他们找到。”
只听得各人乱轰轰地到处一阵翻掏。洞里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
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地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
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万震山道:“没什么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只见众弟子随着万震山出来,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现,
不敢走近。这八人说话声音甚低,听不见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是来找连城剑谱,却疑心是给我二师伯言达平盗了去。我师父的家给
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乞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丐哪里是找什么聚宝盆了,他
也是在寻找连城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仔细搜寻,为了掩
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
盆,那自然是欺骗乡下人的鬼话。”
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做寿,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来来去去,显然是别有用心。嗯,
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尚未了
结,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古怪,一百个不对头!”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给人搅得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要来搜她父亲的屋子,多半
不会给她知道。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挖地。狄云也混
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
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
随过自己,别给他们认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一晚,
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象乞丐
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
老乞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
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发觉。狄云早已
听得清清楚楚,那八个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乞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乞丐敬若神明。他只跟那老丐学了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
得一败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
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了极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
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全无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在偷偷掩来,还
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
过了耳,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
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不会听到脚步声的,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现。可是那老乞丐已经发觉
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
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
量。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言师弟,几年不见,你发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片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
伯……二师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
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
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着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吧。”
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里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
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
就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
道:“妙极,师弟真是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再挖啦。”
言达平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
兄弟合力杀了他们的师父。受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师
兄弟夺到了连城剑谱,却没有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
字是‘五十’,第三个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
完。剑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俩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
穿了,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右手。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
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拿去了?可是这些年
来,怎地又丝毫没有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既
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
么?”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还不止。这中间到底隐藏
着什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大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
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什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若
是师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助,分
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儿,只怕也须
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什么?”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
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
出来,大家一同参详。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
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
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
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再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
“哼!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象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
拐杖,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丁丁当当地跌出几两银子和
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
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吧。”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
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了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
中紧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
长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边一击,拍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时高
高肿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额上汗珠却已如黄豆般渗了出来。
言达平惊道:“啊哟,万贤侄,你哪里去搅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可厉害得很
哪。这东西是玩不得的。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
不得!乖乖我的妈!”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
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
你拿解药来,我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罗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哪里了,过几天
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
成的。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
要这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
千里迢迢,又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还说“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
长”,但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这
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吧。”
言达平慢条斯理的穿上长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
爱怎么便怎么吧。”万震山心想:“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厉害。”说
道:“好吧,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罗嗦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
达平道:“这个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
有。倘若兄弟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升,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
师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
父,今日什么都答允吧!”
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这两句“恭喜”,
却是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然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
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慢吞吞地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着,已
是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
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脸春风地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
小瓷瓶,说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再好不过了。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这种毒
物可玩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上洒了些黑色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过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渗
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迟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
输,还没动手便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
贤侄,你今后学了这个乖,伸手到别人口袋里去掏摸什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道:“鲁师
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几下,却不出
来。孙均和沈城不等师父吩咐,迳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卜垣出来。但见两人脸
无人色,一断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有了借口,这口恶气哪里还耐得到
他日再出?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咙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这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想:“这一剑
好象没有漏洞。”狄云此时武学修为已甚是深湛,虽然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
而然地首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
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
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坡边上斗了起
来。斗得数招,均觉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伙恶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
中,谁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神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
位师伯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什么‘连城剑谱’,恐怕也没有什么用
处,除非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两位
师伯高多了。两位师伯一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什么道理?当年师父教
我剑术,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
弱的对手,自然占尽了上风,但只要对手内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就半点用
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只见孙均、冯坦、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罗,齐
来攻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
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了。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
真是奇怪,这样浅的道理,连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是
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师祖
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他心中
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
旁边一个老年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
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
也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
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关键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然会汇归在
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
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不过,又恐怕不会吧?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
的,不会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也奇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
师妹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师父却教得不
同了,剑法仍然很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
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
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师
父应该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的高明得多……”
“言师伯却为什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的。是了,他是要引起万师伯的疑
心,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同……却为什么连自己儿子也
要欺骗?唉,他不能单教自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这一来,西洋镜立刻就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地刺向万震山胸
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
接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
好象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的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
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想师
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师授
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的肩头。正收势不
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他手中长剑击落了。他和
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
剑,太不成话。
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
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然非
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
端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
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
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
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
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
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
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应该是的吧?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的师父,现在又在拚命想杀
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
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斗到分际,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
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
剑落地。便在这时,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
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是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屋去,却是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
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
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出
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狄云心想:“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
法,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的恩惠,决不能让
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上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铁铲
轻轻一抖,一铲黄泥便向万震山飞了过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被这股劲力一
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土跟着迅速掷出,都是掷向点在
壁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
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将言达平负在背上,往后山疾驰。
他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悉,尽往荒僻难行的高山上攀行。言达平伏在他背上,只觉耳
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如梦中,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
狄云负着言达平,攀上了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险峻,狄云也从未上来过。
他曾和戚芳仰望这座云围雾绕的山峰,商量说山上有没有妖怪神仙。戚芳道:“哪一日你待
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远不下来了。”狄云说:“好,我也永远不下来。”戚芳笑
道:“空心菜!你肯陪着我永远不下来,我也不用上去啦!”
当时狄云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却想:“我永远愿意陪着你,你却不要我陪。”
他将言达平放下地来,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言达平扑翻身躯便拜,道:“恩公尊
姓大名?言达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师伯这个礼,忙跪下
还礼,说道:“前辈不必多礼,折杀小人了。小人是无名之辈,一些小事,说什么报答不报
答?”言达平坚欲请教,狄云不会捏造假名,只是不说。
言达平见他不肯说,只得罢了,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了伤口,抚摸三处伤口,兀
自心惊:“他再迟得片刻出手,我这时已不在人世了。”
狄云道:“在下心中有几件疑难,要请问前辈。”言达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辈两
字。有何询问,言达平自当竭诚奉告,不敢有分毫隐瞒。”狄云道:“那再好不过了。请问
前辈,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达平道:“是的。”狄云又问:“前辈雇人挖掘,当
然是找那‘连城剑谱’了,不知可找到了没有?”
言达平心中一凛:“我道他为什么好心救我,却原来也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说
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点端倪。恩公明鉴,小人实是不敢相瞒。倘若言达
平已经得到,立即便双手献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岂敢爱惜这身外之物?”
狄云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要剑谱。不瞒前辈说,在下武功虽然平平,但相信这什么
‘连城剑谱’,对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言达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
化,已是当世无敌,那‘连城剑谱’也不过是一套剑法的图谱。小人师兄弟只因这是本门的
功夫,才十分重视,在外人看来,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听出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点破,又问:“听说那大屋的所在,本来是你师弟戚老
前辈所住的。这位戚前辈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幼跟师父长大,见
师父实是个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但丁典却说他十分工于心计,是以要再问一问,到底丁典的
话是否传闻有误。
言达平道:“我师弟戚长发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人家说他计谋多端,对付人很
辣手,就象是一条大铁链锁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云心中一阵难过,暗道:“丁大哥的话没错,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我从小受他的
欺骗,他始终不向我显示本来面目。不过,不过他一直待我很好,骗了我也没有什么。”心
中仍是存着一线希望,又道:“江湖中这种外号,也未必靠得住,或许是戚师傅的仇人给他
取的。你和令师弟同门学艺,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达平叹了口气,道:“非是我要说同门的坏话,恩公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半分。
我这个戚师弟,样子似乎是头木牛蠢马,心眼儿却再也灵巧不过。否则那本‘连城剑谱’,
怎么会给他得了去呢?”
狄云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连城剑谱’确是在他手中?你亲眼瞧见
了么?”
言达平道:“虽不是亲眼瞧见,但小人仔细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云道:“我听人说,你常爱扮作乞丐,是不是?”言达平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
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讯灵通,在下的作为,什么都瞒不过你。初时在
下料得这本‘连城剑谱’不是在万师哥手中,便是在戚师弟手中,因此便乔装改扮,易容为
丐,在湘西鄂西来往探听动静。”狄云道:“为什么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言达平道:
“我恩师临死之时,将这剑谱交给我师兄弟三人……”
狄云想起丁典所说,那天夜里长江畔万、言、戚三人合力谋杀师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
声,道:“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吗?恐怕……恐怕……不见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吗?”
言达平一跃而起,指着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爷?”丁典安葬梅
念笙的讯息后来终于泄露,是以言达平听得他揭露自己弑师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恶如仇。他……他亲眼见到你们师兄弟三人合力
杀死师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会救你,让你死在万……万震山的剑下。”
言达平惊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谁?”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若要人不知,除
非己莫为。你们合力杀了师父之后,抢得‘连城剑谱’,后来怎样?”言达平颤声道:“你
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请你老老
实实说吧。若有假话,我总会查察得出。”
言达平又惊又怕,说道:“我如何敢欺骗恩公?我师兄弟三人拿到‘连城剑谱’之后,
一查之下,发觉只有剑谱,没有剑诀,仍是无用,便跟着去追查剑诀……”狄云心道:“丁
大哥言道,这剑诀和一个大宝藏有关。现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无人
知道剑诀,你们兀自在作梦。”只听言达平继续说道:“我们三个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
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间房睡,这本剑谱,便锁在一只铁盒之中。我们把铁盒锁上的钥匙投入
了大江,铁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屉里,铁盒上又连着三根小铁链,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
有谁一动,其余二人便惊觉了。”
狄云叹了口气,道:“这可防备得周密得很。”言达平道:“哪知道还是出了乱子。”
狄云问道:“又出了什么乱子?”言达平道:“这一晚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
日清晨,万震山忽然大叫:‘剑谱呢?剑谱呢?’我一惊跳起,只见放铁盒的抽屉拉开了没
关上,铁盒的盖子也打开了,盒中的剑谱已不翼而飞。我们三人大惊之下,拚命的追寻,却
哪里还寻得着?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门窗仍是在内由铁扣扣着,好端端的没动,因此剑
谱定非外人盗去,不是万师哥,便是戚师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开了门窗,装作是外人下的手?”言达平叹了口气,
说道:“我们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铁链连着的。悄悄起身去开抽屉,开铁盒,那是可以的,要
走远去开门窗,铁链就不够长了。”狄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办?”
言达平道:“剑谱得来不易,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三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
一场,但谁也说不出什么证据,只好分道扬镳……”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请教。你们师父既有这样一本剑谱,迟早总会传
给你们,难道他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杀了师父来抢这剑谱?”
言达平道:“我师父,我师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他认定我们师兄弟三人心术
不正,始终不传我们这剑谱上的剑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传人,甚至于要将本门武功尽数
传于外人。我们三人忍无可忍,迫于无奈,这才……这才下手。”
狄云道:“原来如此。你后来又怎断定剑谱是在你戚师弟手中?”
言达平道:“我本来疑心是万震山盗的,他首先出声大叫,贼喊捉贼,最是可疑。我暗
中跟踪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为他在跟踪戚师弟。剑谱倘若是万震山这厮拿去的,
他不会去跟踪别人,定是立即躲到穷乡僻壤,或是什么深山荒谷中去练了。可是我每次在暗
中见到他,总是见他咬牙切齿,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踪戚长发。”
狄云道:“可寻到什么线索?”言达平摇头道:“这戚长发城府太深,没半点形迹露了
出来。我曾偷看他教徒儿和女儿练剑,他故意装傻,将出自唐诗的剑招名称改得狗屁不通,
当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过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对。我一直钉了他三年,他始终
没显出半分破绽。当他出外之时,我曾数次潜入他家中细细搜寻,可是别说没连城剑谱,连
寻常书本子也没一本。嘿,嘿!这位师弟,当真是好心计,好本事!”
狄云道:“后来怎样?”
言达平道:“后来嘛,万震山忽然要做寿,派了个弟子来请戚长发到荆州去吃寿酒。当
然哪,做寿是假,查探师弟的虚实是真。戚长发带了女儿,还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弟子叫什么
狄云的一块儿去。酒筵之间,这狄云和万家八个弟子打了起来,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剑术,引
起了万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说什么?”狄云凄然摇了摇头。言达平续道:“于是万震山
将戚长发请到书房中去谈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翻了脸。戚长发出手将万震山刺伤,从
此不知所踪。奇怪,真奇怪,真奇怪之极了。”
狄云道:“什么奇怪?”言达平道:“戚长发从此便无影无踪,不知躲到了何处。戚长
发去荆州之时,决不会将盗来的剑谱随身携带,定是埋藏在这里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我本来
料想他刺伤万震山后,一定连夜赶回此间,取了剑谱再行远走高飞,是以一发生事故,我立
即备下了快马,抢先来到这里等候,瞧他这剑谱放在哪里,以便俟机下手,可是左等右等,
他始终没有现身。一过几年,看来他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便老实不客气,在这里搅他个天
翻地覆,想要掘那剑谱出来。可是花了无数心血,半点结果也没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言
的今日连性命也送在这里了。嘿,嘿,我那万师哥可当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来,你那戚师弟现下到了何处?”
言达平摇头道:“这个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什么地方一
病不起,又说不定遇到什么意外,给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见他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气,显得十分欢喜,心中大是厌恶,但转念一想,师父音讯
全无,多半确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你不加隐瞒,在下要告辞了。”
言达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达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这种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何况你从前……你在这里养伤,那万
震山决计找你不到的,尽管放心好了。”
言达平笑道:“这会儿多半他急得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顾不到来找我了。”狄云奇
道:“为什么?”言达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蝎伤了他儿子的手,必须连续敷药十次,方能
除尽毒性。只敷一次,有什么用?”
狄云微微一惊,道:“那么万圭会性命不保么?”言达平甚是得意,道:“这种花斑毒
蝎,当真是非同小可,妙在这万圭不会一时便死,要他呼号呻吟足足一个月,这才了帐。哈
哈,妙极,妙极!”
狄云道:“要一个月才死,那就不要紧了,他去请到良医,总有解毒的法子。”
言达平道:“恩公有所不知。这种毒蝎是我自己养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种解药,蝎
子习于解药的药性,寻常解药用将上去便全无效验,任他医道再高明的医生,也只是用治毒
虫的药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种独门解药,是这蝎子没服食过的,那才有用,世上除
我之外,没第二个知道这解药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侧目而视,心想:“这个人心肠如此恶毒,真是可怕!下次说不定我会给他的毒蝎
螫中。丁大哥常说,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问他拿些解药
放在身边,这叫做有备无患。”便道:“你这瓶解药,给了我罢!”
言达平道:“是,是!”可是并不当即取出,问道:“恩公要这解药,不知有什么用
途?”狄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厉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边有一瓶解药,
那就放心些了。”言达平脸色尴尬,陪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
公这是多疑了。”狄云伸出手去,说道:“备而不用,放在身边,那也不妨。”言达平道:
“是,是!”只得取出解药,递了过去。
狄云下得峰来,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见屋中众乡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头也已不
知去向,空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狄云心想:“师父已死,师妹已嫁,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走出大屋,沿着溪边向西北走去。行出数十丈,回头一望,这时东方太阳刚刚升起,阳
光照射在屋前的杨树、槐树之上,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这番情景,他从小便看熟了的,不
由得又想:“从今而后,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寻思:“眼下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须得将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
凌小姐遗体合葬,这且去荆州走一遭。万圭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
不用亲手报仇。言达平说他要呻吟号叫一个月才死,却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医生给
治好了,我还得给他补上一剑,取他狗命。”
自从昨晚见到万震山与言达平斗剑,他才对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