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狄云忽觉肩头被人推了两下,当即醒转,只听得血刀僧轻声道:“有人来
了!”狄云一惊,但随即大喜,心想:“既然有人能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
哪里?”血刀僧向西南一指,道:“你躺着别作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一
点声音也听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地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
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相比,不知
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怀里。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晌,又是当
当两声。狄云料得血刀僧偷袭未成,跟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的声音,敌人武功似不
在他之下。
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过来。山谷中放眼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
映出来,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
恨厌恶,又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声越来越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条人
影盘旋来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向东北角高处。那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峭壁,堆满了积雪,眼
看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刀剑光芒闪光烁下,两人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袍,手持长剑,正是“落花流水”四大
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后,又会闯进谷来?水笙随即也瞧见了那道人,大喜之
下脱口而呼:“是刘伯伯,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狄云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倘若闻声
赶来,岂不立时便将我杀了?”忙道:“喂,你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
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张口又大声叫喊:“爹爹,爹
爹,我在这里!”
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错,立时便住了口,但转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
转身逃了,刘乘风伯伯还是冲进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我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
崩,最多是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要求死也
不得了。”当即又大声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血刀
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白雪之间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
为严密。两大高手搏击,到底谁占上风,狄云自然看不出来。只听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
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你再不住
口,我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声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但怕狄
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拾了一块石头防身。过了一会,只见他躺在地下不动,猛地想
起:“这个恶和尚已给我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
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着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杀了这小恶
僧?”举起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滚逃开,砰的一声,石头从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
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缩身打
滚,但断腿伸缩不灵,喀的一声,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长声惨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眼见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给她这般
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来,我先砸死
了你。”见她又是一石投出,当即滚身避过,奋力将手中石头向她掷去。
水笙向左闪跃,石块从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掷石
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剑法家学渊源,甚是高
明,手中所执虽是一根树枝,但一枝刺出,去势灵动。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
敌手,眼见树枝刺到,斜肩闪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在他额头重重的戳了一下。
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剑,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
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倒割割看!”
提起树枝,往他头顶、肩背一棍棍地狠打,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打死你这
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加劲。
狄云无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
血。他又痛又惊,突然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几
步,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间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
前一步,我便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即刻便要脱裤之状。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
这种坏行迳来羞辱于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开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
乱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经脱下来了,你再要打我,便过
来罢!”水笙大吃一惊,纵身跃出丈余,心慌意乱之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交,急
忙爬起便奔,哪敢回头,远远地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实并不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
小腿被石头砸伤,痛得更是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
啦。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座悬崖。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
凭虚临风,离地至少说也有七八十丈,遥见飞冰溅雪,从崖上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料
想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觉得那
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
天空中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
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
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
样?”
倏忽之间,花铁干已飞奔到了水笙身畔,说道:“雪崩时山峰上一块石头掉将下来,砸
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击石。只是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
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杀了
他。”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
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抬头一望,但
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
处,已迫得以内力相拚,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上风,我不上前夹
击,更待何时?虽然以我在武林中的声望名位,实不愿落个联手攻孤之名,但中原群豪大举
追赶血刀门二恶僧,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闻,若得能亲手诛杀了血刀僧,声名之隆,
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当即转身,迳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
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见
花铁干悄没声地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握着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撑,身子便跃起
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撑,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边斗边上之时可快得多了。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宽,接着便见他纵跃起落,攀登
悬崖,忍不住失声呼叫:“啊哟!”这时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铁干登上悬崖之前
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以一敌二,必败无疑。随即又想:“这刘乘
风和那姓花的都是侠义英雄,血刀老祖却明明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
人,唉,这……这真是也不对……”又是自责,又是担忧,心中混乱之极。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
血刀僧运劲和刘乘风比拚,内力一层又一层地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
是一个浪头扑上。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以柔克刚之道,血刀僧内力汹涌而来,他是
将内力运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
敌之可胜。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攻的方位又是变幻莫测,但僵持良久,始终奈何不得敌
手。两人全神贯注,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花铁干攀上峭壁,跃至悬崖,
并非全无声息,两人却均不知。
花铁干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
枪,力贯双臂,枪尖下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被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
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
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招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
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铁干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得
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
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上去,正好斩在一
块大岩石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
左手挥掌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迸散,跟着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一砍一掌十八翻,
终于消解了下堕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地站在地下。
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反砍,当的一声,
双刀相交,但觉胸口一震,血刀几欲脱手飞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
劲!”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形貌威猛,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
头的鬼头刀。血刀僧心生怯意,急忙闪跃退开,仓卒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拚了这半
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他暗
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内力竟已提不上来。
左侧远处一人叫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害死了刘贤弟。咱们……咱们……”说话
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悲愤已极,飞快地赶下峭壁,决意与血刀僧死拚。恰好
“南四奇”中的首老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眼见花铁干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何况再加上个好手?只有以
水笙为质,叫他们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时再图后计。
心中念头只这么一转,陆天抒鬼头刀挥动,又劈将过来,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敌人下三
路突砍二刀。陆天抒身材魁梧,下盘坚稳,纵跃却非其长,当即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二刀乃
是虚招,只是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是稍有破绽,虚转为实,立成致命的杀着,待见
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向前一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向后跃出,如此声东击
西,脱出了鬼头刀笼罩的圈子。
他几个起落,飞步奔到狄云身旁,却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在那
边。”说着伸手一指。血刀僧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
她不住。”血刀僧怒极,他本就十分蛮横,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是凶性大发,右脚飞出,
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起,直摔出去。当地本是个高峰环绕的深谷,然而
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笙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狄云正向谷底堕去,一惊之下,只见血刀僧向自己扑将过
来。便在这时,忽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父亲到了。水笙大喜,叫道:
“爹爹!”这时她离父亲尚远,而血刀僧已然扑近,但远近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倘若她不
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变得亲近而敌远了。可是她临敌经历太浅,
惊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却忘了血刀僧正自扑近。
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水岱抢上接应。
血刀僧喑叫:“不好!”血刀衔入口中,一俯身,双手各抓起一团雪,运劲捏紧,右手
一团雪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同时身子向前扑出。
水岱挥剑挡开雪团,脚步稍缓。第二团雪却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
倒。血刀僧飞身抢近,将水笙抓在手中,顺手点了她穴道。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
来,正是花铁干到了。
花铁干失手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心中伤痛悔恨,已达于极点,这时也顾不得水笙性命
如何,劲贯双臂,枪出如风。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
根短枪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
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
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眼光急转,找寻出路,一瞥眼间,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了起来,心
念一动:“下面只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声中,两人堕入深谷。谷中积雪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
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然毫发无损。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看准了地
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
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人若从上面跳下,定要掠过岩旁,血刀僧横刀一挥,轻
轻易易地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胜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飞鸟般回翔自
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被他逃脱,都恨得牙痒痒的。水
岱以女儿仍被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气愤。三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陆天抒外号“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
的外号叫作“冷月剑”,再加上“柔云剑”刘乘风,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
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第一,但他一来年纪最大,二来在江
湖上人缘极好,因此排名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
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却软软地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点
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
地里拾起几块石子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时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更是势道猛恶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四
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
血刀僧一矮身,将狄云和水笙扯过,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然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
气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在巨岩之上,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石块掷到,便即闪身相
避,却哪里伤得到他?这时他才望见远处悬崖上刘乘风僵伏不动,回想适才情景,推知是花
铁干偷袭失手,误伤同伴,暗自庆幸不已。
狄云见岩石后的山壁凹了进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巨岩屏挡在外,洞中积雪甚薄,倒
是个安身之所,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
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孙,师祖爷爷在外边抵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
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非礼,自是十分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是好好地穿在
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
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入洞内,石块已打她不到,随即走开。
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受重伤,哪里还说得上一个“走”字,只是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调匀内息,力气渐复,不住盘算:“如
何才能脱身?”眼前这三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
失却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了。他无法可想,只好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
嘲弄敌人,聊以自娱。
陆天抒越看越怒,只是大骂。花铁干突然心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
装滑雪下谷。我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陆大哥便可乘机下去。”陆天抒道:
“此计大妙。”水岱道:“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当即
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百余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见二人分
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
地过来,虽然路程远些,花上个把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
攻,我便大兜圈子逃之夭夭。”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
陆天抒目送花水二人远去,低头一看,已不见了血刀僧的踪影,但见雪地中一道脚印,
通向西北而去,大叫:“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
齐转身。
陆天抒急于追人,涌身跃落,登时便没入谷底积雪。他跃下时早已闭住呼吸,但觉身子
不住下沉,随即足尖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他头顶刚要伸出积雪,忽
觉胸口一痛,已中了敌人暗算,惊怒之下,大刀立时挥出,去势迅捷无伦,凭着手上感觉,
已知砍中了敌人。但敌人受伤显是不重,在雪底又是一刀砍来。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纵身入谷,当即回身,钻入了岩石附近
的积雪之中。陆天抒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本来绝少可能,但他这时从
数十丈高处跃入雪中,这种事生平从未经历过,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
受伤。他明明看见血刀僧已然逃走,岂知深雪中竟会伏有敌人,当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
上个出其不意。
但他毕竟是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连环
三刀,在深雪中疾攻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这
三刀盲目砍出,劲力却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退后一步,不料身后落足之处
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登时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的余裕,跟着又是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
己接连六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他二人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都是眼不见物,积雪之下也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
连黑夜搏斗的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足尖一触上实地,各自便即使开平生练得最熟的一
路刀法。这时头顶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谁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谁
心中先怯,意图逃命,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探头张望,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
的白雪隐隐起伏波动,不禁大奇,看了一会,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只见水岱和花
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陆天抒了。
水笙也探头出来观看,见到父亲全神贯注的模样,相距又远,一时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
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跳进雪底下,却如何打法?下面什么也瞧不见,莫
要……莫要又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心中一直说不出的难过。
这处境水岱自然并非不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又哪里能分清敌友?斩
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是一般无二,而被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是毫无分别。可是
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陆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拚命,陆大哥是为救自己女儿
而来,此刻身历奇险,自己却高高在上袖手旁观,当真是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
要说跳下去再说罢,但一跃下,便是加入了战团,但见谷中白雪蠕动,这一跳下去,说不定
正好压在陆天抒的头顶。
谷底白雪起伏一会,终于慢慢静止。崖上水岱、花铁干,洞中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
焦急,不知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胜谁败。四人都是屏息凝气、目不转瞬地注视谷底。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
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低声欢呼。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师祖爷爷死啦,你
小和尚也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岂有不知?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
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觉间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横蛮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
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奇恶,喝道:“你再罗唆,
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狄云虽是断了腿,
但要杀害自己,却是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息,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
道:“陆大哥,我们来了!”两人涌身跃落,没入深雪,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
便在此时,却见陆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
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心下均甚忧
急,见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的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
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入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拚,忽然间雪中一颗
头颅急速飞上。
那只是一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
上数十丈,然后拍的一声,落了下来,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连惊呼也叫不出声。
水岱悲愤难当,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兄弟丧命,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
身正要跃出,花铁干急忙抓住他左臂,说道:“且慢!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
里,胡乱跳下去,别中人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铁
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联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
心,祭奠两位兄弟。”水岱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要镇静,定下神来,这时候
千万不能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个数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丧命,却教他如
何不悲从中来?又如何能够抑止?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渐渐接近
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云偷睨,心中盘算,等父亲再近得几丈,这才出声呼叫,好让他能及时过
来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恶僧便会抢先下手杀了自己。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转动,
已料到她的用意,假装闭目养神。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双手在地
下一撑,身子跃起,扑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弯,扼住了她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
忽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
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
遍地咒骂,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但见雪谷中绝无动静,都是大为奇怪,不知血刀僧在
玩什么玄虚,怎能久耽雪底。
他们悲痛之际,没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长于藏边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钻入雪
底之后,立时便以血刀剜了个大洞,伸掌拍实,雪洞中便存得有气,每逢心跳加剧,呼吸难
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打。他
内力虽然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便如两人在水底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
吸,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气窒难熬,
干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体当即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炷香时分,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
“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岂能为
恶僧所杀,却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刘贤弟拚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
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
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手提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并
不如何松软,当下奔得更快。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
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从上跃下固是立时没入,以轻功滑行却不致陷落,水岱轻身功夫
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
小心!”
话声未绝,喀喇一声,水岱身前丈许之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
空空,没了兵刃,叫声:“啊哟!”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飘开数丈,慌慌张张地叫道:
“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里有剑,我却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
铁干远远叫道:“杀你这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
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这
口刀哪里还找得着?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搡之于手,只是别要让他
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地又钻入雪中,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说了出来,
便将你痛痛快快的一剑杀了!不给你吃零碎苦头。”
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你就寻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寻得着。若是放我生路,
便跟你说。”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都是插翅难上的高
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这里的地势古怪之极,我在左近住过几年,
却是了如指掌。你如杀了我,一定难以出谷,活活的饿死在这里,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还
你女儿,再引你们出谷如何?”
花铁干怒道:“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我们自有主意,何用
你来插嘴?”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脚下
加快,斜刺里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数十丈后,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转回头,
从水岱身旁斜斜掠过。水岱挥剑横削,差了尺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
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不过老是捉迷藏般地追逐,这厮轻
功不弱,倒不易杀得了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敌
人又近了数尺,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向前仆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
已竭,摔倒了便爬不起来。
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欢喜,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
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一扼。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几步,挺剑向他臀部疾刺而下,这是不
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伤得逃跑不了,再拷问水笙的所在。长剑只递出两尺,蓦地里左
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急堕,下面竟是一个深洞。
这一下奇变横生,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眼见水岱便要得手,
却在一瞬之间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
音,显是在下面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
来,双足一顿,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抓着一人,抛在雪地里。那人鲜血淋漓,正是
水岱,但见他双足已然齐膝而断,一时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惊骇之余,也忘了
再伸手扼她,反而放开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他……他还在动。”
血刀僧左手一挥一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头顶盘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
潜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个雪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
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心无所忌,放胆追赶,终于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武林数十年,
阅历不可谓不富,水陆两路的江湖伎俩无不通晓,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令他防不胜防。他
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高举血刀,对着花铁干大叫:“有种没有?过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敢一前相斗,挺着
短枪护在身前,一步步地倒退,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内心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
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倘若和花铁干再斗,只怕一
招也支持不住。花铁干的武功本来就不亚于血刀僧,此刻上前拚斗,血刀僧非死在他枪下不
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锐气大挫,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岱断腿,吓得
胆也破了,已无丝毫斗志。
血刀僧见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
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个老家伙,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干多历江湖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来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
觉敌人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极凶狠极可怖之意,听他说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
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抖得厉害了。
血刀老祖此时心力交疲,支持艰难,只盼立时就地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
所面对的实是一场生死恶斗,其激烈猛恶,殊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
自己稍露疲态,给对方瞧出破绽,他出手一攻,立时便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短枪戳
来,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强打精神,将手中血刀盘旋玩弄,显得行有余力。他见花铁干
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
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是悲愤。他虽
然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是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
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惊:“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是不妙。”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
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崖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
蛋!”忽听得身后山洞中传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若是
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逼迫水岱投降。这姓花的便更加没有斗志
了。”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
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
你的身上。”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头发,将她横拖倒曳地拉了出来,拉扯
之时,已是不断喘气,说什么也掩饰不住。
他知道花铁干武功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他不敢
出手,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已尽,好,我试给你瞧瞧,真气尽是
不尽?”说着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
水笙一声惊叫,只是穴道被点,半分抵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
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
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肩削去一片,问道:“我的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
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
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闪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
下一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将下来。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快动手!”
花铁干也见到血刀僧脚步不稳,心中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
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横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
水岱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
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
‘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血刀僧眼见他
极是倔强,料想纵然将他碎割凌迟,也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炮制你的女儿,看你叫
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撕下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极,眼前一黑,便欲晕去,但想:“花二哥吓得没了斗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
这恶僧如何当着我面前侮辱笙儿,我都要忍住气,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马上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他性命,让他到江湖上去
宣传,水姑娘给我如何剥光了衣衫。哈哈,妙极,很好!花铁干,你要投降?可以,可以,
我可以饶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从不杀害降人。”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困逃生,跪下求饶虽是羞耻,
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若是奋力求战,立时便可将敌人
杀了,却只觉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
认输投降,我便饶了你性命。决计不会割你一刀,尽管放心好了。”这几句安慰的言语,花
铁干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见他脸露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说道:“大丈
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决不伤你性命。我当你是
好朋友,好兄弟!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是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
那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
三步,好,你很听话,我必定饶你不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
开。血刀僧缓缓俯身,将短枪拿在手中,手指碰到枪干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地
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是提不上来,暗暗心惊:“适才间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
厉害,只怕要费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虽将纯钢短枪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胆,
倘若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就算他只是空手,自己也是一碰即垮。
水岱见花铁干抛枪降服,已无指望,低声道:“笙儿,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爹
爹,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
狄云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活不了,与其再吃零碎苦头,受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
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见此人
这般凶恶毒辣,那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
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是生不如死,难道你没
见到么?”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这恶僧求饶,我水
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眼见到水岱的英雄气概,甚是钦佩,这时义愤之心大盛,低声道:“好,我便杀了
你。老和尚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虽受重伤,心智不乱,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
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是学这老恶僧
的样,将来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才是!小恶僧,你这王八蛋,
乌龟儿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后做个好人!”
狄云听出他骂声中含有劝诫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树枝舞了几下,却打
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之中,向
血刀僧磕下头去。
血刀僧积聚身上仅有的少些内力,凝于右手食指,对准花铁干背心的“灵台穴”点落,
这一指实是竭尽了全力,一指点罢,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被点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
曲。
水岱眼见花铁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无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
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铁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奋力挥棍扫去,击在水
岱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时晕了过去。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
已然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可是自己
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膝间越
来越是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是真气耗竭,早知
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了他的性命,又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自己是
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这万恶不赦的敌人屈膝哀恳,这等贪生怕死,无耻卑劣,想
起来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血刀僧若不
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
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将这人杀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
道:“你答允饶我性命的。你说过不杀降人,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抗辩全然无用,
但大难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们血刀门的高僧,把‘信义’二字瞧得犹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头
求饶,是你自己上我的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把他打杀了!此人留着不死,危险之
极。”他对花铁干也真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到平时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
经脉,这人武功了得,只怕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给他冲开穴道,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
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想:“适才我杀水大侠,是为了解救他的苦恼。这位花大
侠好端端的,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吧!”
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
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
“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
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
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
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当儿自己竟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
走上两步也是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
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急痛攻
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
从丹田中冲将上来。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
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
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内
真气激荡,被封的穴道竟自开了,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蓦地里一跃而起,拾起父亲
身旁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然避开了面门要害,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
二三下。他伸手挡架,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
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一呆之下便泄了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
大怒:“这小子竟去相助敌人,当真大逆不道。”登时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
觉连臂带肩俱都麻痹,当下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好好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
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知血刀僧此刻没半
点力气,已不足为患,狄云大腿折断,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低声叫她乘机除去二僧。
哪知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
花铁干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
僧怒道:“你罗里罗嗦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的和他顶
撞,只是不住地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的干什
么?”
花铁干心想:“这老恶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
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
余,内力耗得干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
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情状极是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
之言是真是假,举起手中的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听得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的转着念
头:“这女娃儿若来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了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全身
反比先前更是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使棍,加之心急报父仇,这一棍打出,全无章法,
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想将手中所持花铁干的短枪伸出去,只是实在太过
衰弱,单是掉转枪头,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勉力将枪尾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
悲愤之下,哪防到他另生诡计,树枝击落,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
但便在此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向前摔倒。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计策却也生效,水笙自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
点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
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让她自行撞上来的手法,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
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
花铁干惊惧交集,没口子地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料
想不到。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
刀僧,但话声发颤,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惭愧!”自知虽得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寻常外力,
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解。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
再,她若拾起血刀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飞向半天了,务须
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穴道解开之前先杀了她。只是这内力的事
情,稍有勉强,大祸立生,当下一言不发,躺着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已不
能,却又不敢闭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动静,不利于己。
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乱,无
法思索。
水笙卧躺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将如何对付自己,过
了好一会,见他毫不动弹,才略感放心,她心中伤痛已极,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加之
心急父仇,竟尔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几个时辰,那便行了。”
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眼见狄云不知是心软还是胡涂,居然并无杀己之意,自己的
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竟尔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
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对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嗯嗯两声,却哪里叫得她
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
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
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要害我师徒。”
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这才叫你来杀
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狄云摇
头道:“他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
道:“他不是你师祖?那你快快动手,更是片刻也延缓不得。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没半
点情面好讲,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之下,言语中对血刀僧已不再有丝毫敬意。
狄云好生踌躇,明知他这话有理,但要他去杀血刀僧,无论如何不忍下手,但听花铁干
不住口地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再罗里罗嗦,我先杀了你。”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又大声叫嚷:“水笙,
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
水笙在睡梦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了过来,大
叫:“爹爹,爹爹!”
花铁干道:“水侄女,你被他点了哪一处穴道?这恶僧已没什么力气,点中了也没什么
要紧,我教你个吸气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
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
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
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是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
教导确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睁一线,注视她的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
心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便
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
游气慢慢增厚。
那导引真气以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这几句话
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地早已在渐渐松开,却不是
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
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来了。”水笙又点了点头,自觉手足上的麻木渐失,呼了
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身来。
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
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弯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的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下来,但见血刀
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
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暗生,只须再有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
偏生水笙抢先取了血刀,立时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大出意料之外。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
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如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心中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恶
僧之辱,我是不是要杀他?”这一迟疑只是顷刻间的事,跟着便拿定了主意:“当然杀!”
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落。
狄云急忙打滚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将下去,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的一根树枝,向
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即挥刀砍下,突然间手腕上一紧,血刀竟
被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
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夺到血
刀,更不思索,顺手挥刀便向她颈中砍下。水笙不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手中树枝击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
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刀脱手。两人同时俯
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去。
狄云一阵窒息,放开了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不将狄云
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全无害他之意,只是不忍他再杀水笙,不自禁地出手
相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如欲迸裂。他双手反过去使劲撑持,
想将血刀僧推开。血刀僧见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门中的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
杀敌人。他料得花铁干一时三刻之间尚难行动,水笙是女流之辈,易于对付,是以将身上仅
余的力道,尽数运到扼在狄云喉头的手上。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涨,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是一个念头: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眼见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
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只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击
之力,不由得惊惶起来,心想:“老恶僧杀了小恶僧后,就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快拾起了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
花铁干又叫道:“过去将两个恶僧杀了。”
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
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
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却是手酸
脚软,全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替你爹爹报仇,在
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
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
说出话来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是极为鄙视。她一听到
这句狂妄暴躁的话,登时大为恼怒,反而退后三步,说道:“哼!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
么不跟这恶僧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花铁干一听情形不对,忙赔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
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
上哪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恼,瞪了花铁干一眼,又
走上前去,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
到了她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割上两刀,小心别伤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惊,她对血刀僧极为畏惧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
怀好意,决不能听他的话,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
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浊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
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浊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一股浊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
出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他偏偏无法昏迷,只感全身难受困
苦已达极点,心中只叫:“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突然之间,他只觉胸腹间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镬蒸气没
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蓦地里前阴后阴之间的“会阴穴”上似乎被热气穿破了一个小孔,
登时觉得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人身“会阴”“长强”两
穴相距不过数寸,但“会阴”属于任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
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浊气,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强冲猛攻,替他打通了任
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一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阳关、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
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
大椎、痖门、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狄云在狱中得丁典传授
“神照经”心法,这内功极是深湛难练,他资质非佳,此后又无丁典指点,再加上二三十年
的时日,是否得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
通了。这一来因咽喉被扼,体内浊气难宣,非找出口不可,二来他曾练过“血刀经”上的一
些邪派内功,内息运行的道路虽和“神照经”内功大异,却也有破窒冲塞的辅助功效。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
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这一来自督返任,任脉诸穴都在人体正面,这
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
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诸穴,又回到
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郁闷之意全消,说不出的畅快受用。内息第一次通
行时甚是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时自然而然的飞快运输,顷刻之
间,连走了一十八次。
“神照经”内功乃武学第一奇功,他自在狱中开始修习,练之已久,此刻一旦豁然而
通,内息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
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似乎均有劲力充盈。
血刀僧哪里知道他十指下扼之人,体内已起了如此巨大变化,只是加紧扼住他咽喉,一
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云体内的劲力愈来愈强,心中却仍是十分害怕,只求挣扎脱身,双手乱抓乱舞,始终
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脚向后乱撑几下,突然一脚踹在血刀僧的小腹之上。这一踹力道大得
出奇,血刀僧本已内力耗竭,哪里有半点反抗力?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向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
头下脚上地笔直摔将下来,擦的一声,直挺挺地插入雪中,深入数尺,雪面上只露出一双
脚,竟就此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