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两下玎玎异声,三个人疾奔而至。张无忌一瞥之下,只见那
三人都身穿宽大白袍,其中两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个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们
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绣着一个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三人双手高高举起,每
只手中各拿着一条两尺来长的黑牌,只听中间那身材最高之人朗声说道:“明教圣火令到,
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话声语调不准,显得极是生硬。张无忌吃了
一惊,心道:“阳教主遗言中说道,本教圣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时,便已失落,
怎么会在这三人手中?这是不是真的圣火令?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只听金花婆婆道:
“本人早已破门出教,‘护教龙王’四字,再也休提。阁下尊姓大名?这圣火令是真是假,
从何处得来?”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门出教,尚絮絮何为?”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
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恶语,当日便阳教主在世,对我也礼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对我
竟敢大呼小叫?”突然之间,三人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只左手齐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
金花婆婆拐杖挥出,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脚下不知如何移动,身形早变。金花婆婆
一杖击空,已被三人的右手同时抓住后领,一抖之下,向外远远掷了出去。以金花婆婆武功
之强,便是天下最厉害的三个高手向她围攻,也不能一招之间便将她抓住掷出。但这三个白
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是配合得妙到毫巅,便似一个人生有三头六臂一般。张无忌情不自禁
的“噫”了一声。那三人身子这么一移,他已看得清清楚楚,最高那人虬髯碧眼,另一个黄
须鹰鼻。那女子一头黑发,和华人无异,但眸子极淡,几乎无色,瓜子脸型,约莫三十岁上
下,虽然瞧来诡异,相貌却是甚美。张无忌心想:“原来这三人都是胡人,怪不得语调生
硬,说话又文诌诌的好似背书。”
只听那虬髯人朗声又道:“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跪迎?”谢逊道:“三位到底
是谁?若是本教弟子,谢逊该当相识。若非本教中人,圣火令与三位毫不相干。”虬髯人
道:“明教源于何土?”谢逊道:“源起波斯。”虬髯人道:“然也,然也!我乃波斯明教
总教流云使,另外两位是妙风使、辉月使。我等奉总教主之命,特从波斯来至中土。”谢逊
和张无忌都是一怔。张无忌读过杨逍所著的“明教流传中土记”,知道明教确是从波斯传
来,眼看这三个男女果是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是如此,定然不假。只听那黄须的妙风使
道:“我教主接获讯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踪,群弟子自相残杀,本教大趋式微,是以命
云风月三使前来整顿教务。合教上下,齐奉号令,不得有误。”张无忌大喜:“总教主有号
令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免得我担此重任,见识肤浅,误了大事。”只听得谢逊说道:
“中土明教虽然出自波斯,但数百年来独立成派,自来不受波斯总教管辖。三位远道前来中
土,谢逊至感欢忭,跪迎云云,却是从何说起?”
那虬髯的流云使将两块黑牌相互一击,铮的一声响,声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说道:
“这是中土明教的圣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今由我等取回。自来见圣火令
如见教主,谢逊还不听令?”
谢逊入教之时,圣火令失落已久,从来没见过,但其神异之处,却是向所耳闻,明教的
经书典籍之中也往往提及,听了这几下异声,知道此人所持确是本教圣火令,何况三人一出
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掷出,决不是常人所能,当下更无怀疑,说道:“在下相信尊驾所言,但
不知有何吩咐?”流云使左手一挥,妙风使、辉月使和他三人同时纵身而起,两个起落,已
跃到金花婆婆身侧。金花婆婆金花掷出,分击三使。三使东一闪、西一晃,尽数避开,但见
辉月使直欺而前,伸指点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拐杖一封,跟着还击一杖,突然间腾身
而起,后心已被流云使和妙风使抓住,提了起来。辉月使抢上三步,在她胸腹间连拍三掌,
这三掌出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动弹。
张无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见有过人之处,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无比。辉月使
在前诱敌,其余二人已神出鬼没的将金花婆婆擒住。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论,比之金花婆婆颇
有不及。那人拍这三掌,并非打穴,但与我中土点穴功夫似有异曲同工之妙。”流云使提着
金花婆婆,左手一振,将她掷在谢逊身前,说道:“狮王,本教教规,入教之后终身不能叛
教。此人自称破门出教,为本教叛徒,你先将她首级割下。”谢逊一怔,道:“中土明教向
来无此教规。”流云使冷冷的道:“此后中土明教悉奉波斯总教号令。出教叛徒,留着便是
祸胎,快快将她除了。”谢逊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兰。今日虽然她对谢某无情,谢
某却不可无义,不能动手加害。”妙风使哈哈一笑,道:“中国人妈妈婆婆,有这么多罗
唆。出教之人,怎可不杀?这算是甚么道理?当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谢逊道:“谢某
杀人不眨眼,却不杀同教朋友。”辉月使道:“非要你杀她不可。你不听号令,我们先杀了
你也。”谢逊道:“三位到中土来,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狮王杀了紫衫龙王,这是为了立威
吓人么?”辉月使微微一笑,道:“你双眼虽瞎,心中倒也明白。快快动手罢!”谢逊仰天
长笑,声动山谷,大声道:“金毛狮王光明磊落,别说不杀同伙朋友,此人即令是谢某的深
仇大怨,既被你们擒住,已然无力抗拒,谢某岂能再以白刃相加?”张无忌听了义父豪迈爽
朗的言语,心下暗暗喝彩,对这波斯明教三使渐生反感。只听妙风使道:“明教教徒,见圣
火令如见教主,你胆敢叛教么?”谢逊昂然道:“谢某双目已盲了二十余年,你便将圣火令
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见。说甚么‘见圣火令如见教主’?”妙风使大怒,道:“好!那
你是决意叛教了?”谢逊道:“谢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是行善去恶,义气为重。
谢逊宁可自己人头落地,不干这等没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子不能动弹,于谢逊的言语
却一句句都听在耳里。张无忌知道义父生死已迫在眉睫,当下轻轻将殷离放在地下。只听流
云使道:“明教中人,不奉圣火令号令者,一律杀无赦矣!”谢逊喝道:“本人是护教法
王,即令是教主要杀我,也须开坛禀告天地与本教明尊,申明罪状。”妙风使嘻嘻笑道:
“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这许多臭规矩!”三使同时呼啸,一齐抢了上来。
谢逊屠龙刀挥动,护在身前,三使连攻三招,抢不近身。
辉月使欺身直进,左手持令向谢逊天灵盖上拍落。谢逊举刀挡架,当的一响,声音极是
怪异。这屠龙刀无坚不摧,可是竟然削不断圣火令。便在这一瞬之间,流云使滚身向左,已
然一拳打在谢逊腿上。谢逊一个踉跄,妙风使横令戳他后心,突然间手腕一紧,圣火令已被
人夹手夺了去。他大惊之下,回过身来,只见一个少年的右手中正拿着那根圣火令。张无忌
这一下纵身夺令,快速无比,巧妙无伦。流云使和辉月使惊怒之下,齐从两侧攻上。张无忌
身形一转,向左避开,不意拍的一响,后心已被辉月使一令击中。那圣火令质地怪异,极是
坚硬,这一下打中,张无忌眼前一黑,几欲晕去,幸得护体神功立时发生威力,当即镇慑心
神,向前冲出三步。波斯三使立时围上。张无忌右手持令向流云使虚晃一招,左手倏地伸
出,已抓住了辉月使左手的圣火令。岂知辉月使忽地放手,那圣火令尾端向上弹起,拍的一
响,正好打中张无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阵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然夺到的圣火令,
辉月使纤手伸处,抓回掌中。张无忌练成乾坤大挪移法以来,再得张三丰指点太极拳精奥,
纵横宇内,从无敌手,不意此刻竟被辉月使一个女子接连打中,第二下若非他护体神功自然
而然的将力卸开,手腕早已折断。他惊骇之下,不敢再与敌人对攻,凝立注视,要看清楚对
方招数来势。波斯三使见他两次被击,竟似并未受伤,也是惊奇不已。妙风使忽然低头,一
个头锤向张无忌撞来,如此打法原是武学中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紧的部位送向敌人。张无忌
端立不动,知他这一招似拙实巧,必定伏下厉害异常的后着,待他的脑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
之处,这才退了一步。蓦地里流云使跃身半空,向他头顶坐了下来。这一招更是怪异,竟以
臀部攻人,天下武学之道虽繁,从未有这一路既无用、又笨拙的招数。张无忌不动声色,向
旁又是一让,突觉胸口一痛,已被妙风使手肘撞中。但妙风使被九阳神功一弹,立即倒退三
步,跟着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波斯三使愕然变色,辉月使双手两根圣火令
急挥横扫,流云使突然连翻三个空心筋斗。张无忌不知他是何用意,心想还是避之为妙,刚
向左踏开一步,眼前白光急闪,右肩已被流云使的圣火令重重击中。这一招更是匪夷所思,
事先既无半点征兆,而流云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筋斗,怎能忽地伸过圣火令来,击在自己
肩头?张无忌惊骇之下,已不敢恋战,加之肩头所中这一令劲道颇为沉重,虽以九阳神功弹
开,却已痛入骨髓。但知自己只要一退,义父性命不保,当下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飞身
而前,伸掌向流云使胸口拍去。流云使同时飞身而前,双手圣火令相互一击,铮的一响,张
无忌心神一荡,身子从半空中直堕下来,但觉腰胁中一阵疼痛,已被妙风使踢中了一脚。砰
的一下,妙风使向后摔出,辉月使的圣火令却又击中了张无忌的右臂。
谢逊在一旁听得明白,知道巨鲸帮中这少年已接连吃亏,眼下已不过在勉力支撑,苦于
自己眼盲,无法上前应援,心中焦急万分,自己若孤身对敌,当可凭着风声,分辨敌人兵刃
拳脚的来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哪一下是朋友的拳脚,哪一下是敌人的兵刃?他
屠龙刀挥舞之下,倘若一刀杀了朋友,岂非大大的恨事?当则叫道:“少侠,你快脱身而
走,这是明教的事,跟阁下并不相干。少侠今日一再相援,谢逊已是感激不尽。”张无忌大
声道:“我……我……你快走,听我说,你快走!”眼见流云使挥令击来,张无忌以手中圣
火令一挡,双令相交,拍的一下,如中败革,似击破絮,声音极是难听。流云使把捏不定,
圣火令脱手向上飞出。张无忌跃起身来,欲待抢夺,突然间嗤的一声响,后心衣衫被辉月使
抓了一大截下来。她指甲在他背心上划破了几条爪痕,隐隐生痛,这么缓得一缓,那圣火令
又被流云使抢回。
经此几个回合的接战,张无忌心知凭这三人功力,每一个都和自己相差甚远,只是武功
怪异无比,兵刃神奇之极,最厉害的是三人联手,阵法不似阵法,套子不似套子,诡秘阴
毒,匪夷所思,只要能击伤其中一人,今日之战便能获胜。但他击一人则其余二人首尾相
应,拳法连变,始终打不破这三人联手之局,反而又被圣火令打中了两下。幸好波斯明教三
使每一次拳脚中敌,自己反吃大亏,也已不敢再以拳脚和他身子相碰。谢逊大喝一声,将屠
龙刀竖抱在胸前,纵身跃入战团,抢到张无忌身旁,说道:“少侠,用刀!”将屠龙刀递了
给他。张无忌心想仗着宝刀神威,或能击退大敌,当下接了过来。谢逊右足一点,向后退
开,在这顷刻之间,后心已重重中了妙风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间五脏六俯似乎都移了位
置。这一拳来无影,去无踪,谢逊竟听不到半点风声。张无忌挥刀向流云使砍去,流云使举
起两根圣火令,双手一振,已搭在屠龙刀上。张无忌只感手掌中一阵激烈跳动,屠龙刀竟欲
脱手,大骇之下,忙加运内力。流云使以圣火令夺人兵刃,原是手到擒来,千不一失,这一
次居然夺不了对方单刀,大感诧异。辉月使一声娇叱,手中两根圣火令也已架在屠龙刀上,
四令夺刀,威力更巨。
张无忌身上已受了七八处伤,虽然均是轻伤,内力究已大减,这时但感半边身子发热,
握着刀柄的右手不住发颤。他知此刀乃义父性命所系,义父不知自己身分真相,居然肯以此
刀相借,实是豪气干云之举,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还有何面目以对义父?蓦然间大
喝一声,体内九阳神功源源激发。流云、辉月二使脸色齐变,妙风使见情势不对,一根圣火
令又搭到了屠龙刀上。
张无忌以一抗三,竟是丝毫不馁,心中暗暗自庆,幸好一上来便出其不意的抢得妙风使
一枚圣火令,否则六令齐施,更难抵敌。这时四人已至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心想你
们和我比拚内力,正是以短攻长,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时间四人均凝立不动,各运内力。突
然之间,张无忌胸口一痛,似乎被一枚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
这一下刺痛突如其来,直钻入心肺,张无忌手一松,屠龙刀便被五根圣火令吸了过去。
他猝遇大变,心神不乱,顺手拔出腰间倚天剑,一招太极剑法“圆转如意”,斜斜划了个圈
子,同时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待要后跃相避,张无忌已将倚天剑插还腰间剑鞘,手一
伸,又将屠龙刀夺了过来。这四下失刀、出剑、还剑、夺刀,手法之快,直如闪电,正是乾
坤大挪移的第七层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声,大是惊奇。他三人内力远不及张无忌,这一开口出声,三根圣
火令反而被屠龙刀带了过来。三人急运内力相夺,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间,张无忌胸
口又被尖针刺了一下。这次他已有防备,宝刀未曾脱手。但这两下刺痛似有形,实无质,一
股寒气突破他护体的九阳神功,直侵内脏。他知这是波斯三使一股极阴寒的内力,积贮于一
点,从圣火令上传来,攻坚而入。本来以至阴攻至阳,未必便胜得了九阳神功。只是他的九
阳神功遍护全身,这阴劲却是凝聚如丝发之细,倏钻陡戳,难防难当。有如大象之力虽巨,
妇人小儿却能以绣花小针刺入其肤。阴劲入体,立即消失,但这一刺可当真疼痛入骨。辉月
使连运两下“透骨针”的内劲,见对方竟是毫不费力的抵挡了下来,更是骇异。妙风使虽然
空着左手,但全身劲力都已集于右臂,左手已与瘫痪无异。张无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敌人
尖针一般的阴劲一下一下刺将过来,自己终将支持不住,可是实无对策。耳听身后谢逊呼吸
粗重,正自一步步的逼近,知他要击敌助己。这时四人内劲布满全身,谢逊掌力击在敌人身
上,已与击打张无忌无异,始终迟迟不敢出手。张无忌寻思:“情势如此险恶,总是要义父
先行脱身要紧。”朗声道:“谢大侠,这波斯三使武功虽奇,在下要脱身而去却也不难。请
你先行暂避,在下事了之后,自当奉还宝刀。”波斯三使听得他在全力比拚内劲之际竟能开
口说话,洋洋一如平时,心下更惊。谢逊道:“少侠高姓大名?”张无忌心想此时万万不能
跟他相认,否则以义父爱己之深,势必要和波斯三使拚个同归于尽,以维护自己,说道:
“在下姓曾,名阿牛。谢大侠还不远走,难道是信不过在下,怕我吞没你这口宝刀么?”谢
逊哈哈大笑,说道:“曾少侠不必以言语相激。你我肝胆相照,谢逊以垂暮之年,得能结交
你这位朋友,实是平生快事。曾少侠,我要以七伤拳打那女子了。我一发劲,你撤手弃了屠
龙刀。”张无忌知道义父七伤拳的厉害,只要舍得将屠龙刀弃给敌人,一拳便可毙了辉月
使,但这么一来,本教便和波斯总教结下深怨,自己一向谆谆劝诫同教兄弟务当以和睦为
重,今日自己竟不问来由的杀了总教使者,哪里还像个明教教主?忙道:“且慢!”向流云
使道:“咱们暂且罢手,在下有几句话跟三位分说明白。”流云使点了点头。张无忌道:
“在下和明教极有关连,三位既持圣火令来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适才无礼,多有得罪。咱
们同时各收内力,罢手不斗如何?”流云使又连连点头。张无忌大喜,当即内劲一撤,将屠
龙刀收向胸前。只觉波斯三使的内劲同时后撤,突然之间,一股阴劲如刀、如剑、如匕、如
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中。
这虽是一股无形无质的阴寒之气,但刺在身上实同钢刃之利。张无忌霎时之间闭气窒
息,全身动弹不得,心中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我死之后,义父也是难逃毒手,想不到
波斯总教使者竟如此不顾信义。殷离表妹能活命么?赵姑娘和周姑娘怎样?小昭,唉,这可
怜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业终将如何?”只见流云使举起右手圣火令,便往他天灵盖击
落。张无忌急运内力,冲击胸口被点中了的“玉堂穴”,但总是缓了一步。忽听得一个女子
声音大声叫道:“中土明教的大队人马到了!”流云使一怔,举着圣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
一时不击下去。只见一个灰影电射而至,拔出张无忌腰间的倚天剑,连人带剑,直扑入流云
使的怀中。
张无忌身子虽不能动,眼中却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赵敏,大喜之下,紧接着便是大
骇,原来她所使这一招乃是昆仑派的杀招,叫做“玉碎昆冈”,竟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
打法。张无忌虽不知此招的名称,却知她如此使剑出招,以倚天剑的锋利,流云使固当伤在
她的剑下,她自己也难逃敌人毒手。流云使眼见剑势凌厉之极,别说三使联手,即是自保也
已有所不能,危急中举起圣火令甩力一挡,跟着不顾死活的着地滚了开去。只听得当的一声
响,圣火令已将倚天剑架开,但左颊上凉飕飕地,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身
来,伸手一摸,只觉着手处又湿又粘,疼痛异常,左颊上一片虬髯已被倚天剑连皮带肉的削
去,若非圣火令乃是奇物,挡得了倚天剑的一击,半边脑袋已然不在了。
张无忌前来和谢逊相会,赵敏总觉金花婆婆诡秘多诈,陈友谅形迹可疑,放心不下,便
悄悄的跟随前来。她知自己轻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时便被发觉,是以只远远蹑
着,直至张无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斗,她才走近。到得张无忌和三使比拚内力,她心中暗
喜,心想这三个胡人武功虽怪,怎及得张无忌九阳神功内力的浑厚。突然间张无忌开口叫对
手罢斗,赵敏正待叫他小心,对方的“阴风刀”已然使出,张无忌受伤倒地。她情急之下,
不顾一切的冲出,抢到倚天剑后,便将在万安寺中向昆仑派学得的一记拚命招数使出来。赵
敏一招逼开流云使,但倚天剑圈了转来,削去了自己半边帽子,露出一丛秀发。她长剑斜
围,身子向妙风使扑出,倚天剑反而跟在身后。这一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绝
招,正和昆仑派的“玉碎昆冈”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输定,便和敌人拚个玉石俱焚。这
等打法极其惨烈。少林、峨嵋两派的佛门武功便无此类招数。“玉碎昆冈”和“人鬼同途”
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两败俱伤、同赴幽冥,当日昆仑、崆峒两派的高
手被囚,颇受屈辱,比武时功力又失,无法求胜,便有性子刚硬之辈使出这些招数来,只是
内劲既去,要拚命也无从拚起,却被她一一记在心中。妙风使眼见她来势如此凶悍,大惊之
下,突然间全身冰冷,呆立不动。此人武功虽高,胆子却是极小,眼见这一招决计无法抵
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赵敏的身子已抵来妙风使的圣火令上,手腕一
抖,长剑便向他胸前刺去。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敌人兵刃,敌人手中不论是刀是
剑,是枪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势须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剑刺去,敌人武功再高,万难逃
过。妙风使瞧出了此招的厉害,这才吓呆。幸得他手中兵器及是铁尺般的圣火令,无锋无
刃,赵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伤,长剑刚向前刺出,后背已被辉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联手迎敌,配合之妙,实是不可思议。赵敏一上来两招拚命打法,竟吓得三大
高手乱了阵脚,直到此时,辉月使才自后抱住了赵敏。她这么一抱似乎平平无奇,其实拿捏
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赵敏这一剑虽然凌厉,已然递不到妙风使身上,她
觉臂上一紧,心知不妙,顺着辉月使向后一拉之势,回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这一招更是壮
烈,属于武当派剑招,叫做“天地同寿”,却非张三丰所创,乃是殷梨亭苦心孤诣的想了出
来,本意是要和杨逍同归于尽之用。他自纪晓芙死后,心中除了杀杨逍报仇之外,更无别
念,但自知武功非杨逍之敌,师父虽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于资质悟性,无法学到师父的
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杀得杨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当山上想了几招拚命的打法出
来。
殷梨亭暗中练剑之时,被师父见到,张三丰喟然叹息,心知此事难以劝喻,便将这招剑
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思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朽,当可万古长春,实是杀身成
仁、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殷梨亭的大弟子在万安寺中施展此招,被范遥抢上救出。赵敏却
于此时使了出来。这一招专为刺杀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之用,利剑穿过自己的小腹,再刺
入敌人小腹,辉月使如何能够躲过?倘若妙风使并未吓傻,又或流云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
和辉月使如同联成一体的机警,当可救得二女性命。眼见倚天剑便要洞穿赵敏和辉月使的小
腹,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无忌冲穴成功,一伸手便将倚天剑夺了过去。赵敏用力一挣,
脱出辉月使的怀抱。她动念迅速之极,取过张无忌手中的那枚圣火令,远远的掷了出去,飕
的一声响,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针阵中。
这圣火令波斯三使珍同姓命,流云使和辉月使顾不得再和张无忌、赵敏对敌,甚至顾不
得妙风使的安危,一齐纵身过去捡拾。只奔出丈余,便已到了尖针阵中。辉月使“啊”的一
声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钢针。月黑风高,长草没膝,瞧不清楚圣火令和尖针的所在,两人只
得一路拔针,一路摸索寻令。妙风使犹如大梦初醒,一声惊呼,跟了过去。赵敏为救张无忌
性命,适才这三招使得犹如兔起鹘落,绝无余暇多想一想,这时惊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
“嘤”的一声,投入了张无忌怀中。张无忌一手揽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
一寻到圣火令,立时转身又回,忙道:“咱们快走!”回过身来,将屠龙刀交还谢逊,抱起
身受重伤的殷离,向谢逊道:“谢大侠,眼前只有暂避其锋。”谢逊道:“是!”俯身替金
花婆婆解开了穴道。张无忌心想金花婆婆经过这场死里逃生大难,自当和谢逊前愆尽释。
四人下山走出数丈,张无忌心想殷离虽是自己表妹,终是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将她交给
金花婆婆抱着。赵敏在前引路,其后是金花婆婆和谢逊,张无忌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回首
但见波斯三使兀自弯了腰,在长草丛中寻觅。他这一役惨败,想起适才的惊险,兀自心有余
悸,又不知殷离受此重伤,是否能够救活。正行之间,忽听得谢逊一声暴喝,发拳向金花婆
婆后心打去。金花婆婆回手掠开,同时将殷离抛在地下。张无忌吃了一惊,飞身而上。谢逊
喝道:“韩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杀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
事。我杀不杀她,却是我的事。你管得着我么?”
张无忌道:“有我在此,须容不得你随便伤人。”金花婆婆道:“尊驾今日闲事管得还
嫌不够么?”张无忌道:“那未必都是闲事。波斯三使转眼便来,你还不快走?”金花婆婆
冷哼一声,向西窜了出去,突然间反手掷出三朵金花,直奔殷离后脑。张无忌伸指弹去,只
听得呼呼呼三声,那三朵金花回袭金花婆婆,破空之声,比之强弓发硬弩更加厉害。当他先
前抱起殷离之时,抹去了唇上粘着的胡子,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哪料得这少年的内力
竟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三朵金花贴着她背心掠过,将她布衫后心撕去
了三条大缝,只吓得她心中乱跳,头也不回的去了。张无忌伸手抱起殷离,忽听得赵敏一声
痛哼,弯下了腰,双手按住小腹,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只见她手上满是鲜血,手指缝
中尚不住有血渗出,原来适才这一招“天地同寿”,毕竟还是刺伤了小腹。张无忌大惊失
色,忙问:“伤得重么?”只听得妙风使在尖针阵中欢呼:“找到了,找到了!”赵敏道:
“别管我!快走,快走!”
张无忌伸臂将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赵敏道:“到船上!开船逃走。”张无忌应道:
“是!”一手抱着殷离,一手抱着赵敏,急驰下山。谢逊跟在身后,暗自惊异:“这少年恁
地了得,手中抱着二人,仍是奔行如此迅速。”张无忌心乱如麻,手中这两个少女只要有一
个伤重不救,都是毕生大恨,幸好觉到二人身子温暖,并无逐渐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圣火令后,随后追来,但这三人的轻功固然不及张无忌,比之谢逊也大为
不如。张无忌将到船边,高声叫道:“绍敏郡主有令:众水手张帆起锚,急速预备开航!”
待得他和谢逊跃上船头,风帆已然升起。
那艄公须得赵敏亲口号令,上前请示。赵敏失血过多,只低声道:“听……听张公子号
令……便是……”那艄公转舵开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边,海船离岸早已数十丈了。张无
忌将赵敏和殷离并排在船舱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开二人衣衫,露出伤口。张无忌检视二
人伤势,见赵敏小腹上剑伤深约半寸,流血虽多,性命决可无碍。殷离那三朵金花却都中在
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极重,是否能救,实在难说,当下给二人敷药包扎。殷离早已昏迷不
醒,人事不知。赵敏泪水盈盈,张无忌问她觉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谢逊道:“曾少侠,谢某隔世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结识你这位义气深重的朋
友,实是意外之喜。”张无忌扶他坐在舱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义父,孩儿无忌不
孝,没能早日前来相接,累义父受尽辛苦。”谢逊大吃一惊,道:“你……你说甚么?”张
无忌道:“孩儿便是张无忌。”谢逊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说甚么?”张无忌道:
“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谢逊在冰火岛
上所授予他的武功要诀。背得二十余句后,谢逊惊喜交集,抓住他的双臂,道:“你……你
当真便是我那无忌孩儿?”
张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
却暂且不说,以免义父叙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只
是翻来覆去的说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猛听得后梢上众水手叫道:“敌船追来
啦!”张无忌奔到后梢望时,只见远远一艘大船五帆齐张,乘风追至。黑夜之中瞧不见敌船
船身,那五道白帆却是十分触目。张无忌望了一会,见敌船帆多身轻,越逼越近,心下焦
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让波斯三使上船,跟他们在船舱之中相斗,当可借着船舱狭窄
之便,使三人不易联手、于是将赵敏和殷离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两只大铁锚来,放在舱
中,作为障碍,逼令波斯三使各自为战。布置方定,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船身猛烈一侧,
跟着半空中海水倾泻,直泼进舱来。后梢水手高声大叫:“敌船开炮!敌船开炮!”这一炮
打在船侧,幸好并未击中。
赵敏向张无忌招了招手,低声道:“咱们也有炮!”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奔上甲
板,指挥众水手搬开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装上火药铁弹,点烧药绳,砰的一声,炮还
轰了过去。但这些水手都是赵敏手下的武士所乔装,武功不弱,发炮海战却是一窍不通,这
一炮轰将出去,落在两船之间,水柱激起数丈,敌船却晃也不晃。但这么一来,敌船见此间
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过不多时,敌船又是一炮轰来,正中船头,船上登时起火。
张无忌忙指挥水手提水救火,忽见上层舱中又冒出一个火头来,他双手各提一大桶水,
踢开舱门,直泼进去,将火头浇灭了。烟雾中只见一个女子横卧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
已湿透,张无忌抛下水桶,抢进房去,忙问:“周姑娘,你没事么?”周芷若满头满脸都是
水,模样甚是狼狈,危急万分之中,见到他突然出现,惊异无比。她双手一动,呛啷啷一声
响,原来手脚均被金花婆婆用铐镣铁链锁着。张无忌奔到下层舱中取过倚天剑来,削断铐
镣。
周芷若道:“张教主,你……你怎么会到这里?”张无忌还未回答、船身突然间激烈一
震。她足下一软,直扑在张无忌怀里。张无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见她苍白的脸
上飞起两片红晕,再点缀着一点点水珠,清雅秀丽,有若晓露水仙。张无忌定了定神,说
道:“咱们到下面船舱去。”两人刚走出舱门,只觉座船不住的团团打转,原来适才间敌船
一炮打来,将船舵打得粉碎,连舵手也堕海而死。那艄公急了,亲自去装火药发炮,只盼一
炮将敌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装填火药,用铁棍捣得实实的,绞高炮口,点燃了药绳。蓦地
里红光一闪,震天价一声大响,钢铁飞舞、大炮登时震得粉碎,艄公和大炮旁的众水手个个
炸得血肉横飞。只因艄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药装得多了数倍,反将大炮炸碎了。张无忌和
周芷若刚走上甲极,但见船上到处是火,转眼即沉,一瞥眼见左舷边缚着一条小船,叫道:
“周姑娘,你跳进小船去……”这时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敏,先后从下层舱中出来。
原来适才这么一炸,船底裂了一个大洞,海水立时涌了进来。张无忌待谢逊、小昭坐进小
船,挥剑割断绑缚的绳索,拍的一响,小船掉入了海中。张无忌轻轻一跃,跳入小船,抢过
双桨,用力划动。这时那战船烧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红。张无忌全力扳浆,心想只须
将小船划到火光照不到处,波斯三使没见到小船,必以为众人数尽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
赶。谢逊抄起一条船板帮着划水。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顷刻间出了火光圈外。只听那大战
船轰隆轰隆猛响,船上装着的火药不住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远远停着监视。赵敏携来的
武士中有些识得水性,泅水游向敌船求救,都被波斯船上人众发箭射死在海中。张无忌和谢
逊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陆地被波斯三使追及,尚可决一死战。这时在茫茫大海之中,敌船
只须一炮轰来,就算打在小船数丈以外,波浪激荡,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内力悠
长,直划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见满天乌云,四下里都是灰蒙蒙的浓雾。张无忌喜道:“这大雾来得真
好,只须再有半日,敌人无论如何也找咱们不到的了。”不料到得下午,狂风忽作,大雨如
注。小船被风吹得向南飘浮。其时正当隆冬,各人身上衣衫尽湿,张无忌和谢逊内力深厚,
还不怎样,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风一吹,忍不住牙关打战。但小船上一无所有,谁也无法可
想。这时木桨早已收起不划,四人除下八只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舱中所积雨水倒入海中。谢
逊终于会到张无忌,心情极是畅快,眼前处境虽险,却毫不在意,骂天叱海,在大雨中高声
谈笑。小昭天真烂漫,也是言笑晏晏。只有周芷若始终默不作声,偶尔和张无忌目光相接,
立即便转头避开。谢逊说道:“无忌,当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风暴,那
可比今日厉害得多了。我们后来上了冰山,以海豹为食。只不过当日吹的是南风,把我们送
到了极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却是北风。难道老天爷瞧着谢逊不顺眼,要再将我充军
到南极仙翁府上,去再住他二十年么?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阵,又道:“当年你父母一
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哈哈,哈
哈!”周芷若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小昭却神色自若,说道:“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
的小丫头,不算在内。”赵敏受伤虽然不轻,却一直醒着,突然说道:“谢老爷子,你再胡
说八道,等我伤势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谢逊伸了伸舌头,笑道:“你这女孩子倒厉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
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
是甚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赵敏暗暗心惊:“怪不得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
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是名不虚传。”便道:“这第三招是武当派的‘天地
同寿’,似乎是新创招数,难怪老爷子不知。”语气甚是恭敬。谢逊叹道:“你出全力相救
无忌,当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又何必拚命?”赵敏道:“他……他……”说到此处,
顿了一顿,心中迟疑下面这句话是否该说,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他……谁叫他这般情致缠
绵的……抱着……抱着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说完这句话,已是泪下如雨。
四人听这位年轻姑娘竟会当众吐露心事,无不愕然,谁也没想到赵敏是蒙古女子,要爱
便爱,要恨便恨,并不忸怩作态,本和中土深受礼教陶冶的女子大异,加之扁舟浮海,大雨
淋头,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更是没了顾忌。张无忌听了赵敏这句
话,不由得心神激荡:“赵姑娘本是我的大敌,这次我随她远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义父,
哪想到她对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凑到她耳边,低
声道:“下次无论如何不可以再这样了。”赵敏话一出口,便好生后悔,心想女孩儿家口没
遮拦,这种言语如何可以自己说将出来,岂不是教他轻贱于我?忽听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
嘱,不禁又惊又喜,又羞又爱,心下说不出的甜蜜,自觉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飘泊
受苦,一切都不枉了。大雨下了一阵,渐渐止歇,浓雾却越来越重,蓦地里刷的一声,一尾
三十来斤的大鱼从海中跃将起来。谢逊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鱼腹,将那鱼抓入船中,众人都
是喝一声彩。小昭拔出长剑,将大鱼剖腹刮鳞,切成一块块地。各人实在饿了,虽然生鱼腥
味极重,只得勉强吃了些。谢逊却是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岛上住了二十余年,甚么苦也吃过
了,岂在乎区区生鱼?何况生鱼肉只须多嚼一会,惯了鱼腥气息之后,自有一股鲜甜的味
道。海上波涛渐渐平静,各人吃鱼后闭上眼睛养神,昨天这一日一晚的激斗,委实累得心力
交疲,周芷若和小昭虽未出手接战,但所受惊吓也当真不小。大海轻轻晃着小舟,有如摇
篮,舟中六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好睡,足足有三个多时辰。谢逊年老先醒,耳听得五个青年男女呼吸声和海上风
声轻相应和。赵敏和殷离受伤之后,气息较促,周芷若却是轻而漫长。张无忌一呼一吸之
际,若断若续,竟无明显分界,谢逊暗暗惊异:“这孩子内力之深,实是我生平从所未
遇。”小昭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所练显是一门极特异的内功,谢逊眉头一皱,想起一
事,心道:“这可奇了,难道这孩子竟是……”
忽听得殷离喝道:“张无忌,你这小子,干么不跟我上灵蛇岛去?”张无忌、赵敏、周
芷若、小昭等被她这么一喝,都惊醒了。只听她又道:“我独个儿在岛上寂寞孤单……你干
么不肯来陪我?我这么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阴世,可也知道吗?”张无忌伸手摸她的
额头,着手火烫,知她重伤后发烧,说起胡话来了。他虽医术精湛,但小舟中无草无药,实
是束手无策,只得撕下一块衣襟,浸湿了水,贴在她额头。殷离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喊:
“爹爹,你……你别杀妈妈,别杀妈妈!二娘是我杀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妈毫不相
干……妈妈死啦,妈妈死啦!是我害死了妈妈!呜呜呜呜……”哭得十分伤心。张无忌柔声
道:“蛛儿,蛛儿,你醒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殷离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
不怕他呢!他为甚么娶二娘、三娘?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妻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两
意,喜新弃旧,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
负心男儿,是大恶人!”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
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
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
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
这时他听到殷离斥骂父亲,忆及昔日她说过的话,她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
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
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
起适才的绮梦,深感羞惭。
只听殷离咕里咕噜的说了些呓语,忽然苦苦哀求起来:“无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
罢。你在我手背上这么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你。我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体
贴你,当你是我的主人。你别嫌我相貌丑陋,只要你喜欢,我宁愿散了全身武功,弃去千蛛
剧毒,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这番话说得十分的娇柔婉转,张无忌哪想到这表妹行事
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张,内心竟是这般的温柔。只听她又道:“无忌,我到处找你,走
遍了天涯海角,听不到你的讯息,后来才知你已在西域堕崖身亡,我伤心得真不想活了。我
在西域遇到了一个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说过要娶我为妻。”赵敏、周芷
若、小昭三人都知道曾阿牛便是张无忌的化名,一齐向他瞧去。张无忌满脸通红,狼狈之
极,在这三个少女异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离清醒之后这才上来。只
听殷离喃喃又道:“那个阿牛哥哥对我说:‘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
我不配。’他说:‘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
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
去了从前的苦处。’无忌,这个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甚么峨嵋的灭
绝师太都强。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没答应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
给你守一辈子的活寡。无忌,你说,阿离待你好不好啊?当年你不睬我,而今心里可后悔不
后悔啊?”
张无忌初时听她复述自己对她所说的言语,只觉十分尴尬,但后来越听越是感动,禁不
住泪水涔涔而下。这时浓雾早已消散,一弯新月照在舱中,殷离侧过了身子,只见到她苗条
的背影。只听她又轻声说道:“无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么?孤单么?我跟婆婆到北海冰
火岛上去找到了你的义父,再要到武当上去扫祭你父母的坟墓,然后到西域你丧生的雪峰上
跳将下去,伴你在一起。不过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后,我不能先来陪你,撇下她孤零零的在
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给爹爹杀了。我为了你义父,背叛婆婆,她
一定恨我得紧,我可仍要待她很好。无忌,你说是不是呢?”这些话便如和张无忌相对商量
一般。在她心中,张无忌早已是阴世为鬼,这般和一个鬼魅温柔软语,海上月明,静夜孤
舟,听来凄迷万状。她接下去的说话却又是东一言,西一语的不成连贯,有时惊叫,有时怒
骂,每一句却都吐露了心中无穷无尽的愁苦。这般乱叫乱喊了一阵,终于声音渐低,慢慢又
睡着了。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清风明月,万古常
存,人生忧患,亦复如是,永无断绝。忽然之间,一声声极轻柔、极缥缈的歌声散在海上: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
梦中低声唱着小曲。
张无忌心头一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无法脱身,小昭也曾唱
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