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三骑一车径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其时蒙古人铁骑所至,直
至数万里外,历来大国幅员之广,无一能及。大都即后代之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国各部族
的使臣贡员,不计其数。张无忌等一进城门,便见街上来来往往,许多都是黄发碧眼之辈。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杨逍出手阔绰,装作是富商大贾模样,要了三间
上房。店小二奔走趋奉,服侍殷勤。杨逍问起大都城里的名胜古迹,谈了一会,漫不经意的
问起有甚么古庙寺院。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说到西城的万安寺:“这万安寺真是好大一座丛
林,寺里的三尊大铜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来,原该去见识见识。但客官们来得
不巧,这半年来,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爷,寻常人就不敢去了。”杨逍道:“住了番僧,去瞧
瞧也不碍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头,四下里一张,低声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们初
来京城,说话还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爷们见了人爱打便打,爱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
们更一把便抓进寺去。这是皇上圣旨,金口许下的。有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走到西番佛爷
的跟前去?”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势力,横行不法,欺压汉人,杨逍等知之已久,只是没
料到京城之中竟亦这般肆无忌惮,当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说。晚饭后各自合眼养神,等到二
更时分,三人从窗中跃出,向西寻去。那万安寺楼高四层,寺后的一座十三级宝塔更老远便
可望见。张无忌、杨逍、韦一笑三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已到了寺前。三人一打手势,绕到
寺院左侧,想登上宝塔,居高临下的察看寺中情势,不料离塔二十余丈,便见塔上人影绰
绰,每一层中都有人来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此塔守
卫既如此严密,少林、武当各派人众必是囚禁在内,倒省了一番探访功夫。只是敌方戒备森
严,救人必定极不容易。何况空闻、空智、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等,哪一个不是武功卓
绝,竟然尽数遭擒,则对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厉害,自是不言可喻。三人来万安寺之前已商
定不可鲁莽从事,当下悄悄退开。
突然之间,第六层宝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执火把缓缓移动,火把从第六层亮到第
五层,又从第五层亮到第四层,一路下来,到了底层后,从宝塔正门出来,走向寺后。杨逍
挥了挥手,从侧面慢慢欺近。万安寺后院一株株都是参天古树,三人躲在树后以为掩蔽,一
听有风声响动,便即奔上数丈。三人轻功虽高,却也唯恐为人察觉,须得乘着风动落叶之
声,才敢移步。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十余名黄袍男子,手中各执兵刃,押着一个宽
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转头,张无忌看得明白,正是昆仑派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心中
不禁一凛:“果然连何先生也在此处。”
眼见一干人进了万安寺的后门,三人等了一会,见四下确实无人,这才从后门中闪身而
入。那寺院房舍众多,规模之大,几和少林寺相仿佛,见中间一座大殿的长窗内灯火明亮,
料得何太冲是被押到了该处。三人闪身而前,到了殿外。张无忌伏在地下,从长窗缝隙中向
殿内张望。杨逍和韦一笑分列左右把风守卫,防人偷袭。他三人虽然艺高人胆大,但此刻深
入龙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长窗缝隙甚细,张无忌只见到何太冲的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却无法瞧见。只听何太冲
气冲冲的道:“我既堕奸计,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一言而决。你们逼我做朝廷鹰犬,
那是万万不能,便再说上三年五载,也是白费唇舌。”张无忌暗暗点头,心想:“这何先生
虽不是甚么正人君子,但大关头上却把持得定,不失为一派掌门的气概。”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执不化,主人也不勉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
的了?”何太冲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齐斩断,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说一遍,
你如胜得了我们这里三人,立时放你出去。如若败了,便斩断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问你
降也不降。”何太冲道:“我已断了两根手指,再断一根,又有何妨?拿剑来!”那人冷笑
道:“等你十指齐断之后,再来投降,我们也不要你这废物了。拿剑给他!摩诃巴思,你跟
他练练!”另一个粗壮的声音应道:“是!”
张无忌手指尖暗运神功,轻轻将那缝隙挖大了一点,只见何太冲手持一柄木剑,剑头包
着布,又软又钝,不能伤人,对面则是个高大番僧,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柄青光闪闪的纯钢戒
刀。两人兵刃利钝悬殊,几乎不用比试,强弱便判。但何太冲毫不气馁,木剑一晃,说道:
“请!”刷的便是一剑,去势极是凌厉,昆仑剑法,果有独到之秘。那番僧摩诃巴思身材长
大,行动却甚敏捷,一柄戒刀使将开来,刀刀斩向何太冲要害。张无忌只看了数招,便即暗
惊:“怎地何先生脚步虚浮,气急败坏,竟似内力全然失却了?”
何太冲剑法虽精,内力却似和常人相去不远,剑招上的凌厉威力全然施展不出,只是那
番僧的武功实是逊他两筹,几次猛攻而前,总是被何太冲以精妙招术反得先机。拆到五十余
招后,何太冲喝一声:“着!”一剑东劈西转,斜回而前,托的一声轻响,已戳在那番僧腋
下。倘苦他手中持的是寻常利剑,又或内力不失,剑锋早已透肌而入。
只听那冷冷的声音说道:“摩诃巴思退!温卧儿上!”张无忌向声音来处看去,见说话
之人脸上如同罩着一层黑烟,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负手而立,
双目半睁半闭,似乎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
再向前看,只见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之上踏着一双脚,脚上穿一对鹅黄缎鞋,鞋头上各
缀一颗明珠。张无忌心中一动,眼见这对脚脚掌纤美,踝骨浑圆,依稀认得,正是当日绿柳
庄中自己曾经捉过在手的赵敏的双足。他在武当山和她相见,全以敌人相待,但此时见到了
这一对踏在锦凳上的纤足,不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但见赵敏的右足轻轻点动,料想她是全神贯注的在看何太冲和温卧儿比武,约莫一盏茶
时分,何太冲叫声:“着!”赵敏的右足在锦凳上一登,温卧儿又败下阵来。只听那黑脸的
玄冥老人说道:“温卧儿退下,黑林钵夫上。”张无忌听到何太冲气息粗重,想必他连战二
人,已是十分吃力。片刻间剧斗又起,那黑林钵夫使的是根长大沉重的铁杖,使开来风声满
殿,殿上烛火被风势激得忽明忽暗,烛影犹似天上浮云,一片片的在赵敏脚上掠过。蓦地里
眼前一黑,殿右几枝红烛齐为铁杖鼓起的疾风吹熄,喀的一响,木剑断折。何太冲一声长
叹,抛剑在地,这场比拚终于输了。玄冥老人道:“铁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冲昂然
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内力若在,这番僧焉是我的对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斩
下他左手无名指,送回塔去。”张无忌回过头来,杨逍向他摇了摇手,意思显然是说:“此
刻冲进殿去救人,不免误了大事。”但听得殿中断指、敷药、止血、裹伤,何太冲甚为硬
气,竟一哼也没哼。那群黄衣人手执火把,将他送回高塔囚禁。张无忌等缩身在墙角之后,
火光下见何太冲脸如白纸,咬牙切齿,神色极是愤怒。一行人走远后,忽听得一个娇柔清脆
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说道:“鹿杖先生,昆仑派的剑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诃巴思那一招,
先是左边这么一劈,右边这么一转……”张无忌又凑眼去瞧,见说话的正是赵敏。她一边
说,一边走到殿中,手里提着一把木剑,照着何太冲的剑法使了起来。番僧摩诃巴思手舞双
刀,跟她喂招。
那黑脸的玄冥老人便是赵敏称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赞道:“主人真是聪明无比,
这一招使得分毫不错。”赵敏练了一次又练一次,每次都是将剑尖戳到摩诃巴思腋下,虽然
剑是木剑,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颇为疼痛。摩诃巴思却聚精会神的
跟她喂招,全无半点怨怼或闪避之意。她练熟了这几招,又叫温卧儿出来,再试何太冲如何
击败他的剑法。张无忌此时已然明白,原来赵敏将各派高手囚禁此处,使药物抑住各人的内
力,逼迫他们投降朝廷。众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与之相斗,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学各门
各派的精妙招数,用心之毒,计谋之恶,实是令人发指。跟着赵敏和黑林钵夫喂招,使到最
后数招时有些迟疑,问道:“鹿杖先生,是这样的么?”鹿杖客沉吟不答,转头道:“鹤兄
弟,你瞧清楚了没有?”左首角落里一个声音道:“苦大师一定记得更清楚。”赵敏笑道:
“苦大师,劳你的驾,请来指点一下。”只见右首走过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头陀,身材魁伟,
满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刀疤,本来相貌已全不可辨。他头发作红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
言不发,接过赵敏手中木剑,刷刷刷刷数剑,便向黑林钵夫攻去,使的竟是昆仑派剑法。这
个被称为“苦大师”的苦头陀模仿何太冲剑招,也是丝毫不用内力,那黑林钵夫却全力施
为,斗到酣处,他挥杖横扫,殿右熄后点亮了的红烛突又齐灭。何太冲在这一招上无可闪
避,迫得以木剑硬挡铁杖,这才折剑落败,但那苦头陀的木剑方位陡转,轻飘飘的削出,犹
似轻燕掠过水面、贴着铁杖削了上去。黑林钵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剑削中,虎口处穴道酸麻,
登时拿捏不住,当的一声,铁杖落地,撞得青砖砖屑纷飞。黑林钵夫满脸通红,心知这木剑
若是换了利剑,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断,躬身道:“拜服,拜服!”俯身拾起铁杖。苦头陀
双手托着木剑,交给赵敏。
赵敏笑道:“苦大师,最后一招精妙绝伦,也是昆仑派的剑法么?”苦头陀摇了摇头。
赵敏又道;“难怪何太冲不会,苦大师,你教教我。”苦头陀空手比剑。赵敏持剑照做。练
到第三次,苦头陀行动如电,已然快得不可思议,赵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剑招虽然慢了,仍
是依模依样,丝毫不爽。苦头陀翻过身来,双手向前一送,停着就此不动。张无忌暗暗喝一
声彩:“好,大是高明!”赵敏一时却不明白,侧头看着苦头陀的姿势,想了一想,登时领
悟,说道:“啊,苦大师,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击在我的臂上。这一招如何化解?”苦
头陀反手做个姿势,抓住铁杖,左足飞出,头一抬,显是已夺过敌人铁杖,同时将人踢飞。
这几下似拙实巧,乃是极刚猛的外门功夫。赵敏笑道:“好师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娇又
媚。张无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内力不够,这一招是学不来的。可是她这么求人,实
教人难以推却。”苦头陀做了两个手势,正是示意:“你内力不够,没法子学。”转身走
开,不再理她。
张无忌寻思:“苦头陀武功之强,只怕和玄冥二老不分上下,虽不知内力如何,但招数
神妙,大是劲敌。他只打手势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可是他耳朵却又不聋。赵姑娘对他颇
见礼遇,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赵敏见苦头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说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来。”过不
多时,唐文亮被押着进殿。鹿杖客又派了三个人和他过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亏,空手
比掌,先胜两场,到第三场上,对手催动内力,唐文亮无可与抗,亦被斩去了一根手指。
这一次赵敏练招,由鹿杖客在旁指点。张无忌此时已瞧出端倪,赵敏显是内力不足,情
知难以速成,是以想尽学诸家门派之所长,俾成一代高手,这条路子原亦可行,招数练到极
精之时,大可补功力之不足。
赵敏练过拳法,说道:“叫灭绝老尼来!”一名黄衣人禀道:“灭绝老尼已绝食五天,
今日仍是倔强异常,不肯奉命。”赵敏笑道:“饿死了她也罢!唔,叫峨嵋派那个小姑娘周
芷若来。”手下人答应了,转身出殿。
张无忌对周芷若当日在汉水舟中殷勤照料之意,常怀感激。在光明顶上,周芷若曾指点
他易数方位之法,由此得破华山、昆仑两派的刀剑联手,其后刺他一剑,那是奉了师父的严
令,他也不存芥蒂,这时听赵敏吩咐带她前来,不禁心头一震。过了片刻,一群黄衣人押着
周芷若进殿。张无忌见她清丽如昔,只比在光明顶之时略现憔悴,虽身处敌人掌握,却泰然
自若,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问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摇了抓头,并不说话。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剑,赵敏说道:“周姑娘,你这么年轻,已是峨嵋派的及门高
弟,着实令人生羡。听说你是灭绝大师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剑招绝学,是也不是?”
周芷若道:“家师武功博大精深,说到传她老人家剑招绝学,小女子年轻学浅,可差得远
了。”赵敏笑道:“这里的规矩,只要谁能胜得我们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门,再无丝
毫留难。尊师何以这般涯岸自高,不屑跟我们切磋一下武学?”周芷若道:“家师是宁死不
辱。堂堂峨嵋派掌门,岂肯在你们手下苟且求生?你说得不错,家师确是瞧不起卑鄙阴毒的
小人,不屑跟你们动手过招。”赵敏竟不生气,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
小小女子,有甚么主张?师父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赵敏道:“尊师叫你也不要跟我们动
手,是不是?那为了甚么?”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剑法,虽不能说是甚么了不起的绝学,
终究是中原正大门派的武功,不能让番邦胡虏的无耻之徒偷学了去。”她说话神态斯斯文
文,但言辞锋利,竟丝毫不留情面。
赵敏一怔,没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会给灭绝师太猜到了,听周芷若左一句“阴毒小
人”,右一句“无耻之徒”,忍不住有气,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执在手中,说道:“你
师父骂我们是无耻之徒。好!我倒要请教,这口倚天剑明明是我家家传之宝,怎地会给峨嵋
派偷盗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剑和屠龙刀,向来是中原武林中的两大利器,从没
听说跟番邦女子有甚么干系。”
赵敏脸上一红,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厉害得紧。你是决意不肯出手的了?”周
芷若摇了摇头。赵敏道:“旁人比武输了,或是不肯动手,我都截下他们一根指头。你这个
妞儿想必自负花容月貌,以致这般骄傲,我也不截你的指头。”说着伸手向苦头陀一指,
道:“我叫你跟这位大师父一样,脸上划你二三十道剑痕,瞧你还骄傲不骄傲?”她左手一
挥,两个黄衣人抢上前来,执住了周芷若的双臂。
赵敏微笑道:“要划得你的俏脸蛋变成一个蜜蜂窝,也不必使甚么峨嵋派的精妙剑法。
你以为我三脚猫的把式,就不能叫你变成个丑八怪么?”
周芷若珠泪盈眶,身子发颤,眼见那倚天剑的剑尖离开自己脸颊不过数寸,只要这恶魔
手腕一送,自己转眼便和那个丑陋可怖的头陀一模一样。赵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
再也不敢强项,点了点头。赵敏道:“好啊!那么你是降顺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
把我杀了罢!”赵敏笑道:“我从来不杀人的。我只划破你一点儿皮肉。”
寒光一闪,赵敏手中长剑便往周芷若脸上划去,突然间当的一响,殿外掷进一件物事,
将倚天剑撞了开去。在此同时,殿上长窗震破,一人飞身而入。那两名握住周芷若的黄衣人
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飞。破窗而入的那人回过左臂,护住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砰的
一掌相交,各自退开了两步。众人看那人时,正是明教教主张无忌。
他这一下如同飞将军从天而降,谁都大吃一惊,即令是玄冥二老这般一等一的高手,事
先竟也没丝毫警觉。鹿杖客听得长窗破裂,即便抢在赵敏身前相护,和张无忌拚了一掌,竟
然立足不定,退开两步,待要提气再上,刹那间全身燥热不堪,宛似身入熔炉。
周芷若眼见大祸临头,不料竟会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被张无忌搂在胸前,碰到他宽广
坚实的胸膛,又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又惊又喜,一刹那间身子软软的几欲晕去。要知
张无忌以九阳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真气鼓荡而出。周芷若从未和男子如此肌
肤相亲,何况这男子又是他日夜思念的梦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觉得无比的欢喜,四周
敌人如在此刻千刀万剑同时斩下,她也无忧无惧。杨逍和韦一笑一见教主冲入救人,跟着便
闪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后左右,赵敏手下的众高手以变起仓卒,初时微见慌乱,但随即瞧出
闯进殿来只有三名敌人,殿内殿外的守卫武士呼哨相应,知道外边再无敌人,当下立即堵死
了各处门户,静候赵敏发落。赵敏既不惊惧,也不生气,只怔怔的向张无忌望了一阵,眼光
转到殿角两块金光灿烂之物,原来她伸倚天剑去划周芷若的脸时,张无忌掷进一物,撞开她
剑锋,那物正是她所赠的黄金盒子。倚天剑锋锐无伦,一碰之下,立时将金盒剖成两半。她
向两半金盒凝视半晌,说道:“你如此厌恶这只盒子,非要它破损不可么?”张无忌见到她
眼光中充满了幽怨之意,并非愤怒责怪,竟是凄然欲绝,一怔之下,甚感歉咎,柔声道:
“我没带暗器,匆忙之际随手在怀中一探,摸了盒子出来,实非有意,还望姑娘莫怪。”赵
敏眼中光芒一闪,问道:“这盒子你随身带着么?”张无忌道:“是。”见她妙目凝望自
己,而自己左臂还搂着周芷若,脸上微微一红,便松开了手臂。
赵敏叹了口气,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则也不会这般对她。原
来你们……”说着将头转了开去。张无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没甚么……只是……只
是……”说了两个“只是”,却接不下去。赵敏又转头向地下那两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没说
一句话,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却似已说了千言万语。周芷若心头一惊:“这个魔女头对他显
是十分钟情,岂难道……”张无忌的心情却不似这两个少女细腻周至,赵敏的神色他只模模
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没体会到其中深意。他只觉得赵敏赠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岩和殷梨
亭的残疾,此时他却将金盒毁了,未免对人家不起,于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两半截金盒,
说道:“我去请高手匠人重行镶好。”赵敏喜道:“当真么?”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你我
都统率无数英雄豪杰,怎会去重视这些无关紧要的金银玩物?这只黄金盒虽然精致,也不是
甚么珍异宝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断续膏已经取出,盒子便无多大用处,破了不必挂怀,再镶
好它,也是小事一桩,眼前有多大事待决,你却尽跟我说这只盒子,想必是年轻姑娘婆婆妈
妈,对这些身边琐事特别关心,真是女流之见,当下将两半截盒子揣在怀中。
赵敏道:“那你去罢!”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敌方高手
如云,己方只有三人,说到救人,真是谈何容易,问道:“赵姑娘,你擒拿我大师伯等人,
究竟意欲何为?”赵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劝请他们为朝廷出力,各享荣华富贵。哪
知他们固执不听,我迫于无奈,只得慢慢劝说。”
张无忌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周芷若的身旁,他在敌方众高手环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
而回,竟是来去自如,旁若无人。他冷冷的向众人扫视一眼,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告
辞了!”说着携住周芷若的手,转身欲出。
赵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带了去,竟不来问我一声,
你当我是甚么人了?”张无忌道:“这确是在下欠了礼数。赵姑娘,请你放了周姑娘,让她
随我同去。”赵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个眼色。
鹤笔翁踏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们这
伙人的老脸往哪里搁去?你不留下一手绝技,兄弟们难以心服。”
张无忌认出了鹤笔翁的声音,怒气上冲,喝道:“当我年幼小之时,被你擒住,性命几
乎不保。今日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鹤笔翁拍了过去。鹿杖客适才
吃过他的苦头,知道单凭鹤笔翁一人之力,不是他的敌手,抢上前来,向他击出一掌。张无
忌右掌仍是击向鹤笔翁,左掌从右掌下穿过,还了鹿杖客一掌。这是真力对真力相碰,中间
实无闪避取巧的余地。三个人四掌相变,身子各是一晃。当日在武当山上,玄冥二老以双掌
和张无忌对掌,另出双掌击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两掌拍了过来。张无忌那日吃了
此亏,焉能重蹈覆辙?手肘微沉,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拍的一声大响,鹤笔翁的左拳击在
鹿杖客的右掌之上。他两人武功一师所传,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时都震得双臂酸麻,至
于何以竟会弄得师兄弟自相拚掌,二人武功虽高,却也不明其中奥秘。两人又惊又怒之际,
张无忌双掌又已击到。玄冥二老仍是各出双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和适才全然不同,但
被张无忌一引一带,仍是鹿杖客的左掌击到了鹤笔翁的右掌之上,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
计算之准,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玄冥二老骇然失色,眼见张无忌第三次举掌击来,不约而同的各出单掌抵御。三人真力
相变,玄冥二老只觉对方掌力中一股纯阳之气汹涌而至,难当难耐。张无忌掌发如风,想起
幼时被鹤笔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数年之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因此击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
余地,对鹤笔翁却毫不放松。二十余掌一过,鹤笔翁一张青脸已胀得通红,眼见对方又是一
掌击到,他左掌虚引,意欲化解,右掌却斜刺里重重击出。只听得拍拍两响,鹤笔翁这一掌
狠狠打在鹿杖客肩头,而张无忌那一掌却终究无法化开,正中胸口。总算张无忌不欲伤他性
命,这一掌真力只用了三成,鹤笔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已红得发紫,身子摇
晃,倘若张无忌乘势再补上一掌,非教他毙命当场不可。鹿杖客肩头中掌,也痛得脸色大
变,嘴唇都咬出血来。
玄冥二老是赵敏手下顶儿尖儿的能人,岂知不出三十招,便各受伤。赵敏手下众武士固
然尽皆失色,便是杨逍和韦一笑也大为诧异。他二人曾亲眼见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当山出
手,张无忌中掌受伤,不意数月之间,竟能进展神速若是。但他二人随即想到,张无忌留居
武当数月,一面替俞岱岩、殷梨亭治伤,一面便向张三丰请教武学中的精微深奥,终致九阳
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当绝学的太极拳剑,三者渐渐融成一体。二人心中暗赞张三丰
学究天人,那才真是称得上“深不可测”四字。玄冥二老比掌败阵,齐声呼啸,同时取出了
兵刃。只见鹿杖客手中拿着一根短杖,杖头分叉,作鹿角之形,通体黝黑,不知是何物铸
成,鹤笔翁手持双笔,笔端锐如鹤嘴,却是晶光闪亮。他二人追随赵敏已非一日,但即是赵
敏,也从未见过他二人使用兵刃。这三件兵刃使展开来,只见一团黑气,两道白光,霎时间
便将张无忌困在垓心。张无忌身边不带兵器,赤手空拳,情势颇见不利,但他丝毫不惧,存
心要试试自己武功,在这两大高手围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敌。玄冥二老自恃内力深厚,玄
冥神掌是天下绝学,是以一上阵便和他对掌,岂知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却非任何内功所能及,
数十掌一过便即落败。他二人的兵刃却以招数诡异取胜,两人的名号便是从所用兵刃而得,
鹿角短杖和鹤嘴双笔,每一招都是凌厉狠辣,世所罕见。张无忌聚精会神,在三件兵刃之间
空来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时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数的路子,取胜却也不易。幸好鹤笔翁
重伤之余,出招已难免窒滞。赵敏手掌轻击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杨逍,四人攻
向韦一笑,另有两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杨逍立时抢到一剑,挥剑如电,反手便刺伤一
人。韦一笑仗着绝顶轻功,以玄阴绵掌拍倒了两人。但敌人人数实在太多,每打倒一人,立
时更有二人拥上。张无忌给玄冥二老缠住了,始终分身不出相援。他和杨韦二人要全身而
退,倒也不难,要救周芷若却万万不能,正自焦急,忽听赵敏说道:“大家住手!”这四个
字声音并不响亮,她手下众人却一齐凛遵,立即跃开。
杨逍将长剑抛在地下。韦一笑握着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一口单刀,顺手一挥,掷还给了原
主,哈哈大笑。张无忌见一名汉子手执匕首,抵住周芷若后心,不禁脸有忧色。周芷若黯然
道:“张公子,三位请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尽。”赵敏笑道:“张公子,
这般花容月貌的人儿,我见犹怜。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周姑
娘和我从小相识。在下幼时中了这位……”说着向鹤笔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阴毒入
体,周身难以动弹,多亏周姑娘服侍我食饭喝水,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赵敏道:“如此
说来,你们倒是青梅竹马之交了。你想娶她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张无忌脸上又是
一红,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赵敏脸一沉,道:“你定要跟我作对到底,非灭了
我不可,是也不是!”张无忌摇了摇头,说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来历,虽然有过数次争
执,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张无忌,不是张某来找姑娘寻事生非。只要姑娘放了我众位师伯
叔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尽,不敢对姑娘心存敌意。何况姑娘还可吩咐我去办三件
事,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决不敷衍推搪。”赵敏听他说得诚恳,脸上登现喜色,有如鲜花初
绽,笑道:“嘿,总算你还没忘记。”转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对张无忌道:“这位周姑娘
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甚么师兄师妹、未婚夫妻,那么我要毁了她的容貌,跟你丝毫没有干
系……”她眼角一动,鹿杖客和鹤笔翁各挺兵刃,拦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汉子手执利刃,
对准周芷若的脸颊。张无忌若要冲过来救人,玄冥二老这一关便不易闯过。赵敏冷冷的道:
“张公子,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
韦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数口唾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几下,哈哈大笑,众人正
不知他捣甚么鬼,突然间青影一晃一闪。赵敏只觉自己左颊右颊上被一只手掌摸了一下,看
韦一笑时,却已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两柄短刀,不知是从何人腰间掏来的。赵敏心念一
动,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脸颊,忙取手帕在脸上一擦,果见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
污,显是韦一笑鞋底的污秽再混着唾沫,思之几欲作呕。只听韦一笑说道:“赵姑娘,你要
毁了周姑娘的容貌,那也由得你。你如此心狠手辣,我姓韦的却放不过你。你今日在周姑娘
脸上划一道伤痕,姓韦的加倍奉还,划伤两道。你划她两道,我划你四道。你断她一根手
指,我断你两根。”说到这里,将手中两根短刀铮的一击,又道:“姓韦的说得出,做得
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践,生平没说过一句空话。你防得我一年半载,却防不得十年八年。你
想派人杀我,未必追得上我。告辞了!”这“了”字一出口,早已人影不见,拍拍两响,两
柄短刀飞插入柱。跟着“啊哟!”“啊!”两声呼叫,殿上两名番僧缓缓坐倒,手中手持长
剑却不知如何已给韦一笑夺了去,同时身上也被点中了穴道。
韦一笑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人人均知决非空言恫吓,眼见赵敏白里泛红、嫩若凝
脂的粉颊之上,被韦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几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着短刀,赵敏的脸颊早就
损毁了。这般来去如电、似鬼似魅的身法,确是再强能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是张无忌,也
是自愧不如。倘若长途竞走,张无忌当可以内力取胜,但在庭除廊庑之间,如此趋退若神,
当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今日得罪了,就此告辞。”说着携了杨逍之手,转
身出殿,心知在韦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吓之下,赵敏不敢再对周芷若如何。
赵敏瞧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却不下令拦截。
张无忌和杨逍回到客店,韦一笑已在店中相候。张无忌笑道:“韦蝠王,你今日给了他
们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们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韦一笑道:“吓吓小姑娘,倒也不是甚
么难事。她装得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听我说要毁她的容貌,担保她三天三晚睡不着觉。”杨
逍笑道:“她睡不着觉,那可不好,咱们前去救人就更加难了。”
张无忌道:“杨左使,说到救人,你有何妙计?”杨逍踌躇道:“咱们这里只有三人,
何况形迹已露,这件事当真棘手。”张无忌歉然道:“我见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终于
坏了大事。”杨逍道:“事势如此,那是谁都忍不住的。教主独力打败玄冥二老,大杀敌人
的威风,那也很好。何况他们知道咱们已到,对宋大侠他们便不敢过分无礼。”
张无忌想起宋大伯、俞二伯等身在敌手,赵敏对何太冲、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不由得
忧心如焚。三人商谈半晌,不得要领,当即分别就寝。次晨一早,张无忌睡梦之中微觉窗上
有声,便即醒转,一睁开眼,只见窗子缓缓打开,有人探进头来向着他凝望。他吃了一惊,
揭帐看时,只见那人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可怖,正是那个苦头陀。他一惊更甚,从床中一跃
而起,只见苦头陀的脸仍是呆呆望着自己,却无出手相害之意。张无忌叫道:“杨左使!韦
蝠王!”杨韦二人在邻室齐声相应。他心中一宽,却见苦头陀的脸已从窗边隐去,忙纵身出
窗,见苦头陀从大门中匆匆出去。这时杨韦二人也已赶到,见此外并无敌人,三人发足向苦
头陀追去。苦头陀等在街角,眼见三人走来,立即转身向北,脚步甚大,却非奔跑。三人打
个手势,当即跟随其后。此时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时便出了北门。苦头陀继续前
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来到一处乱石冈上,这才停步转身,向杨逍和韦一笑摆了摆
手,要他二人退开,随即抱拳向张无忌行礼。
张无忌还了一礼,心下寻思:“这头陀带我们来到此处,不知有何用意?这里四下无
人,若是动武,他以一敌三,显是十分不利,瞧他情状,似乎不含敌意。”盘算未定,苦头
陀荷荷一声,双爪齐到,扑了上来。他左手虎爪,右手龙爪,十指成钩,攻势极是猛恶。张
无忌左掌挥出,化开了一招,说道:“上人意欲如何?请先表明尊意,再行动手不迟。”苦
头陀毫不理会,竟似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只见他左手自虎爪变成鹰爪,右手却自龙爪变成虎
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之至。张无忌道:“当真非打不可吗?”苦头陀鹰爪变
狮掌,虎爪变鹤嘴,一击一啄,招式又变,三招之间,双手变了六般姿式。张无忌不敢怠
慢,当下施展太极拳法,身形犹如行云流水,便在乱石冈上跟他斗了起来。但觉这苦头陀的
招数甚是繁复,有时大开大阖,门户正大,但倏然之间,又是诡秘古怪,全是邪派武功,显
是正邪兼修,渊博无比。张无忌只是用太极拳跟他拆招。斗到七八十招时,苦头陀呼的一
拳,中宫直攻。张无忌一招“如封似闭”,将他拳力封住,跟着一招“单鞭”,左掌已拍在
他背上,只是这一掌没发内力,手掌一沾即离。苦头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后跃开,斜眼向张
无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杨逍做个手势,要借他腰间长剑一用。杨逍解下剑绦,连着剑鞘双手
托住,送到苦头陀面前。张无忌暗暗奇怪:“怎地杨左使将兵刃借了给敌人?”
苦头陀拔剑出鞘,打个手势,叫张无忌向韦一笑借剑。张无忌摇摇头,接过他左手拿着
的剑鞘,使招“请手”,便以剑鞘当剑,左手捏了剑诀,剑鞘横在身前。苦头陀刷的一剑,
斜刺而至。张无忌见过他教导赵敏学剑,知他剑术极是高明,当即施展这数月中在武当山上
精研的太极剑法凝神接战。但见对手剑招忽快忽慢,处处暗藏机锋,但张无忌一加拆解,他
立即撤回,另使新招,几乎没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张无忌心下赞叹:“若在半年前遇到此
人,剑法上我不是他敌手。比之那八臂神剑方东白,这苦头陀又高上一筹了。”他起了爱才
之念,不愿在招数上明着取胜。眼见苦头陀长剑挥舞,使出“乱披风”势来,白刃映日,有
如万道金蛇乱钻乱窜,他看得分明,蓦地里倒过剑鞘,刷的一声,剑鞘已套上了剑刃,双手
环抱一搭,轻轻扣住苦头陀双手手腕,微微一笑,纵身后跃。这时他手上只须略加使劲,便
已将长剑夺过。这一招夺剑之法险是险到了极处,巧也巧到了极处。他纵身后跃,尚未落
地,苦头陀已抛下长剑,呼的一掌拍到。张无忌听到风声,知道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
可,有意试一试他的内力,右掌回转,硬碰硬的接了他这掌,左足这才着地。霎时之间,苦
头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张无忌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层功夫,将他掌力渐渐积蓄,突
然间大喝一声,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发时储满了洪水,猛地里湖堤崩决,洪水
急冲而出,将苦头陀送来的掌力尽数倒回。这是将对方十余掌的力道归并成为一掌拍出,世
上原无如此大力。若头陀倘若受实了,势须立时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齐折断,连血也
喷不出来,当场成为一团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可言。此时双掌相粘,苦头陀万难闪避。张无
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一抛,苦头陀一个庞大的身躯向上飞起,砰的一声巨响,乱石横飞,
这一掌威力无俦的掌力,尽数打在乱石堆里。杨逍和韦一笑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出
来。他二人只道苦头陀和教主比拚内力,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出高下,哪料到片刻之
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心中虽有话说,却已不及言讲,待见苦头陀平安无恙的落
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苦头陀双足一着地,登时双手作火焰飞腾之状,放在胸口,
躬身向张无忌拜了下去,说道:“小人光明右使范遥,参见教主。敬谢教主不杀之恩。小人
无礼冒犯,还请恕罪。”他十多年来从不开口,说起话来声调已颇不自然。张无忌又惊又
喜,这哑巴苦头陀不但开了口,而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这一着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
起,说道:“原来是本教范右使,实是不胜之喜,自家人不须多礼。”杨逍和韦一笑跟他到
乱石冈来之时,早已料到了三分,只是范遥的面貌变化实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认,待得见他
施展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这时听他自报姓名,两人抢上前来,紧紧握住了他手。杨逍向
他脸上凝望半晌,潸然泪下,说道:“范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遥抱住杨逍身
子,说道:“大哥,多谢明尊佑护,赐下教主这等能人,你我兄弟终有重会之日。”杨逍
道:“兄弟怎地变成这等模样?”范遥道:“我若非自毁容貌,怎瞒得过混元霹雳手成昆那
奸贼?”三人一听,才知他是故意毁容,混入敌人身边卧底。杨逍更是伤感,说道:“兄
弟,这可苦了你了。”杨逍、范遥当年江湖上人称“逍遥二仙”,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
范遥竟然将自己伤残得如此丑陋不堪,其苦心孤诣,实非常人所能为。韦一笑向来和范遥不
睦,但这时也不由得深为所感,拜了下去,说道:“范右使,韦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
你。”范遥跪下还拜,笑道:“韦蝠王轻功独步天下,神妙更胜当年,苦头陀昨晚大开眼
界。”杨逍四下一望,说道:“此处离城不远,敌人耳目众多,咱们到前面山坳中说话。”
四人奔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小冈之后,该处一望数里,不愁有人隐伏偷听,但从远处却瞧不
见冈后的情景。四人坐地,说起别来情由。
当年阳顶天突然间不知所踪,明教众高手为争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
遥却认定教主并未逝世,独行江湖,寻访他的下落,忽忽数年,没发现丝毫踪迹,后来想到
或许是为丐帮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帮的重要人物拷打逼问,仍是查不出半点端倪,倒害死
了不少丐帮的无辜帮众。后来听到明教诸人纷争,闹得更加厉害,更有人正在到处寻他,要
以他为号召。范遥无意去争教主,亦不愿卷入旋涡,便远远的躲开,又怕给教中兄弟撞到,
于是装上长须,扮作个老年书生,到处漫游,倒也逍遥自在。
有一日他在大都闹市上见到一人,认得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成昆,不禁暗暗吃惊。这时
武林中早已到处轰传,不少好手为人所杀,墙上总是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的
字样。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询阳教主的下落,于是远远的跟着。只见成昆走上
一座酒楼,酒楼上有两个老者等着,便是玄冥二老。范遥知道成昆武功高强,便远远坐着假
装喝酒,隐隐约约只听到三言两语,但“须当毁了光明顶”这七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范遥
听得本教有难,不能袖手不理,当下暗中跟随,眼见三人走进了汝阳王府中。后来更查到玄
冥二老是汝阳王手下武士中的顶儿尖儿人物。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官居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
权,智勇双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义军起事,均被他遣兵扑灭。义军屡起屡败,
皆因察罕特穆尔统兵有方之故。张无忌等久闻其名,这时听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虽不
惊讶,却也为之一怔。杨逍问道:“那么那个赵姑娘是谁?”
范遥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杨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尔的女儿?”范遥拍手
道:“不错,一猜便中。这汝阳王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叫做库库特穆尔,女儿便是这位姑娘
了,她的蒙古名叫作甚么敏敏特穆尔。库库特穆尔是汝阳王世子,将来是要袭王爵的。那位
姑娘的封号是绍敏郡主。这两个孩子都生性好武,倒也学了一身好武功。两人又爱作汉人打
扮,说汉人的话,各自取了一个汉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赵敏,‘赵敏’二字,是
从她的封号‘绍敏郡主’而来。”韦一笑道:“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个姓王,一个姓
赵,倘若是咱们汉人,那可笑煞人了。”范遥道:“其实他们都姓特穆尔,却把名字放在前
面,这是番邦蛮俗。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也有汉姓的,却是姓李。”说到这里,四人一齐大
笑。(按:《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儿传》:“察罕帖木儿曾祖阔阔台,祖乃蛮
台,父阿鲁温,遂家河南,为颖州沈丘人,改姓李氏。”库库特穆尔虽为世子,实为察罕特
穆尔的外甥。此等小节,小说中不必细辨。)
杨逍道:“这赵姑娘的容貌模样,活脱是个汉人美女,可是只须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
子的凶蛮野性,立时便显露了出来。”张无忌直到此刻,方知赵敏的来历,虽料想她必是朝
廷贵人,却没料到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数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
落了下风,虽然她武功不及自己,但心思机敏、奇变百出,实不是她的敌手。范遥接着说
道:“属下暗中继续探听,得知汝阳王决意剿灭江湖上的门派帮会。他采纳了成昆的计谋,
第一步便想除灭本教。我仔细思量,本教内部纷争不休,外敌却如此之强,灭亡的大祸已迫
在眉睫,要图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阳王的谋划,那时再相机解救。除此之外,实在
别无良策。只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又是谢狮王的师父,却何以如此
狠毒的跟本教作对。其中原由,说甚么也想不出来,料想他必是贪图富贵,要灭了本教,为
朝廷立功。本教兄弟识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却曾和他朝过相,他是认得我的,要使我所图
不致泄露,只有想法子杀了此人。”韦一笑道:“正该如此。”范遥道:“可是此人实在狡
狯,武功又强,我接连暗算了他三次,都没成功。第三次虽然刺中了他一剑,我却也被他劈
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脱逃,不致露了形迹,但却已身受重伤,养了年余才好。这时汝阳王府
中图谋更急,我想若是乔装改扮,只能瞒得一时,我当年和杨兄齐名,江湖上知道‘逍遥二
仙’的人着实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马脚,于是一咬牙便毁了自己容貌,扮作个带发头
陀,更用药物染了头发,投到了西域花刺子模国去。”
韦一笑奇道:“到花刺子模?万里迢迢的,跟这事又有甚么相干?”范遥一笑,正待回
答,杨逍拍手道:“此计大妙。韦兄,范兄弟到了花刺子模,找个机缘一显身手,那边的蒙
古王公必定收录。汝阳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刺子模的王公为了讨好汝阳王,定然会送他
到王府效力。这么一来,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刺子模国进献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变,又不开
口,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认他不出了。”
韦一笑长声一叹,说道:“阳教主派逍遥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确是目光如炬。这
等计谋,甚么鹰王、蝠王,都是想不出来的。”范遥道:“韦兄,你赞得我也够了。果如杨
左使所料,我在花刺子模杀狮毙虎,颇立威名,当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阳王府中。但那成昆其
时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杨逍当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结仇、如何偷袭光明顶、如
何奸谋为张无忌所破、如何与殷野王比拚掌力而死的经过。范遥听罢,呆了半晌,才知中间
原来有这许多曲折,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对张无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属下向你领
罪。”张无忌道:“范右使何必过谦。”
范遥道:“属下到了汝阳王府,为了坚王爷之信,在大都闹市之中,亲手格毙了本教三
名香主,显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结下深仇。”张无忌默然,心想:“残杀本教兄弟,乃本教五
大禁忌之一,因此杨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争夺教主之位,尽管相斗甚烈,却从来不伤本
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实在不轻,但他主旨是为了护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于
他。”说道:“范右使出于护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责。”范遥躬身道:“谢教主恕罪。”张
无忌暗想:“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脸上砍上十七八刀,那么杀几
个教中无辜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明教被人称作邪教魔教,其来有自,不知将来如何
方得改了这些邪气魔气?”
范遥见张无忌口中虽说“不便深责”,脸上却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杨逍腰间长
剑,左手一挥,已割下了右手两根手指。张无忌大吃一惊,挟手抢过他的长剑,说道:“范
右使,你……你……这是为何?”范遥道:“残杀本教无辜兄弟,乃是重罪。范遥大事未
了,不能自尽。先断两指,日后再断项上这颗人头。”张无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过
失,何苦再又如此?身当大事之际,唯须从权。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创药,
替他敷了伤处,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好了,心知此人性烈,别说言语中得罪不得,脸色
上也不能使他有半分难堪。他说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后真的会自刎谢罪,想到他为本教受了
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动,突然跪倒,说道:“范右使,你有大功于本教,受我一
拜,你再残害自身,那便是说我无德无能,不配当此教主大任。你再自刺一剑,我便自刺两
剑,我年幼识浅,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范遥、杨逍、韦一笑见教主跪倒,急忙一
起拜伏在地。杨逍垂泪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兴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
旨,你可千万不能违背。”范遥拜道:“属下今日比剑试掌,对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
苦头陀性情乖张,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双手扶他起身。经此一事,两人相互知心,再无
隔阂。范遥当下再陈述投入汝阳王府后所见所闻。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实有经国用兵的大
才,虽握兵权,朝政却被奸相把持,加之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弄得天下大乱,民心沸腾,全
仗汝阳王东征西讨,击溃义军无数。可是此灭彼起,岁无宁日,汝阳王忙于调兵遣将,将扑
灭江湖上教派帮会之事,暂且搁在一边。数年之后,他一子一女长大,世子库库特穆尔随父
带兵,女儿敏敏特穆尔竟然统率蒙汉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门派帮会大举进击。成昆暗中助她
策划,乘着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际,由赵敏带同大批高手,企图乘机收渔人之利,将明教和
六大派一鼓剿灭。绿柳庄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只是当时范遥奉命保护汝阳王,
西域之行没能参与,是以直到后来方始得知。范遥说道,他虽在汝阳王府中毫不露形迹,但
他来自西域,赵敏便不让他参与西域之役,说不定这也是成昆出的主意。赵敏以西域番僧所
献的毒药“十香软筋散”,暗中下在从光明顶归来的六大派高手的饮食之中。那“十香软筋
散”无色无香,混在菜肴之中,又有谁能辩得出?这毒药的药性一发作,登时全身筋骨酸
软,过得数日后,虽能行动如常,内力却已半点发挥不出,因此六大派远征光明顶的众高手
在一月之内,一一分别被擒。只是在对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拨人下毒时给撞破了,真刀真
枪的动起手来。空性为阿三所杀,余人不敌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
人,死了十多人后,尽数遭擒。
此后便去进袭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个便挑中了少林派。少林寺防卫严密,要想混入
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比行旅之间,须在市镇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轻而易举。既不能
下毒,便即恃众强攻。
范遥说道:“郡主要对少林寺下手,生怕人手不足,又从大都调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
由我率领,正好赶上了围擒少林群僧之役。少林派向来对本教无礼,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正
是人心大快。就算将少林派的臭和尚们一起都杀光了,苦头陀也不皱一皱眉头。教主,你又
要不以为然了,哈哈!”杨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罗汉像转过了身子,是你做的手脚
了?”范遥笑道:“我见郡主叫人在罗汉像背上刻下了那十六个字,意图嫁祸本教,我后来
便又悄悄回去,将罗汉像推转。大哥,你们倒真心细,这件事还是叫你们瞧了出来。那时候
你可想得到是兄弟么?”杨逍道:“我们推敲起来,对头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维护本
教,可哪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档好兄弟!”四人尽皆大笑。
杨逍随即向范遥简略说明,明教决和六大派捐弃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须将众高手救
了出来。
范遥道:“敌众我寡,单凭我们四人,难以办成此事,须当寻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给
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们服了,待他们回复内力,一哄冲出,攻鞑子们一个措手不
及,然后一齐逃出大都。”明教向来和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是对头冤家,他言语之中对六
大门派众高手毫不客气。杨逍向他连使眼色,范遥绝不理会。张无忌对这些小节却不以为
意,拍手说道:“范右使之言不错,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范遥道:“我
从不开口,因此郡主虽对我颇加礼敬,却向来不跟我商量甚么要紧事。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
语,对方却不答一句话,那岂不扫兴?加之我来自西域小国,她亦不能将我当作心腹,因此
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是甚么,我却无法知道。不过我知此事牵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
如我所料不错,那么这毒药和解药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个管毒药,一个管解药,而且经常
轮流掌管。”
杨逍叹道:“这位郡主娘娘心计之工,寻常须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难道她对玄冥二老也
不放心么?”范遥道:“一来当是不放心,二来也是更加稳当。好比咱们此刻想偷盗解药,
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还是找鹤笔翁好。而且,听说毒药和解药气味颜色全然一般无异,
若非掌药之人知晓,旁人去偷解药,说不定反而偷了毒药。那十香软筋散另有一般厉害处,
中了此毒后,筋萎骨软,自是不在话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药,就算只有一点儿粉末,也是
立时血逆气绝,无药可救。”韦一笑伸了伸舌头,说道:“如此说来,解药是万万不能偷错
的。”范遥道:“话虽如此,却也不打紧。咱们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药偷来,找一个华山
派、崆峒派的小角色来试上一试,哪一种药整死了他,便是毒药了,这还不方便么?”张无
忌知他邪性甚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了笑,说道:“那可不好。说不定咱们辛
辛苦苦偷来的两种都是毒药。”杨逍一拍大腿,说道:“教主此言有理。咱们昨晚这么一
闹,或许把郡主吓怕了,竟把解药收在自己身边。依我说,咱们须得先行查明解药由何人掌
管,然后再计议行事。”他沉吟片刻,说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欢的是甚么调调
儿?”范遥笑道:“鹿好色,鹤好酒,还能有甚么好东西了?”杨逍问张无忌道:“教主,
可有甚么药物,能使人筋骨酸软,便好似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张无忌想了一想,笑道:
“要使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并不难,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个时辰,药力便消,
要像十香软筋散那么厉害,可没有法子。”杨逍笑道:“有半个时辰,那也够了。属下倒有
一计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请教主斟酌。虽说是计,说穿了其实也不值一笑。范兄弟设
法去邀鹤笔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调的药物。范兄弟先行闹将起来,说是中了鹤笔翁的十
香软筋散,那时解药在何人身上,当可查知,乘机便即夺药救人。”张无忌道:“此计是否
可行,要瞧那鹤笔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样?”范遥将此事从头至尾虚拟想象一
遍,觉得这条计策虽然简易,倒也没有破绽,说道:“我想杨大哥之计可行。鹤笔翁性子狠
辣,却不及鹿杖客阴毒多智,只须解药在鹤笔翁身上,我武功虽不及他,当能对付得了。”
杨逍道:“要是在鹿杖客身上呢?”范遥皱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来,在山冈
旁走来走去,隔了良久,双手一拍,道:“只有这样,那鹿杖客精明过人,若要骗他,多半
会给他识破机关,只有抓住了他亏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吓,他权衡轻重,就此屈从也未可
知。当然,这般蛮干说不定会砸锅,冒险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善策。”杨逍道:
“这老儿有甚么亏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甚么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么?”范遥道:“今年
春天,汝阳王纳妾,邀我们几个人在花厅便宴。汝阳王夸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来敬
酒,我见鹿杖客一双贼眼骨溜溜的乱转,咽了几口馋涎,委实大为心动。”韦一笑道:“后
来怎样?”范遥道:“后来也没怎样,那是王爷的爱妾,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甚么
歹主意。”韦一笑道:“眼珠转几转,可不能说是甚么亏心事啊?”范遥道:“不是亏心
事,可以将他做成亏心事。此事要偏劳韦兄了,你施展轻功,去将汝阳王的爱姬劫来,放在
鹿杖客的床上。这老儿十之七八,定会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一番。就算他真能临崖勒
马,我也会闯进房去,教他百口莫辩,水洗不得乾净,只好乖乖的将解药双手奉上。”杨逍
和韦一笑同时拍手笑道:“这个栽赃的法儿大是高明。凭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闹个灰头土
脸。”
张无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领的这批邪魔外道,行事之奸诈阴毒,和赵
敏手下那批人物并无甚么不同,只是一者为善,一者为恶,这中间就大有区别,以阴毒的法
儿去对付阴毒之人,可说是以毒攻毒。他想到这里,便即释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阳
王的爱姬。”范遥笑道:“我早些闯进房去。不让鹿杖客占了便宜,也就是了。”当下四人
详细商议,夺得解药之后,由范遥送入高塔,分给少林、武当各派高手服下。张无忌和韦一
笑则在外接应,一见范遥在万安寺中放起烟火,便即在寺外四处民房放火,群侠便可乘乱逃
出。杨逍事先买定马匹、备就车辆,候在西门外,群侠出城后分乘车马,到昌平会合。张无
忌于焚烧民房一节,觉得未免累及无辜。杨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难以全。咱们救出六大
派群侠,日后如能驱走鞑子,那是为天下千万苍生造福,今日害得几百家人家,那也说不得
了。”
四人计议已定,分头入城干事。杨逍去购卖坐骑,雇定车辆。张无忌配了一服麻药,为
了掩饰药性,另行加上了三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后,入口更醇美馥郁。韦一笑却到市上买了
一个大布袋,只等天黑,便支汝阳王府夜劫王姬。范遥和玄冥二老等为了看守大派高手,都
就近住在万安寺。赵敏则仍住王府,只有晚间要学练武艺,才乘车来寺。范遥拿了麻药回到
万安寺中,想起二十余年来明教四分五裂,今日中兴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这许多苦头,心
下甚是欣慰。张无忌武功既高,为人又极仁义,实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够心狠手辣,有些
婆婆妈妈之气,未免美中不足。他住在西厢,玄冥二老则住在后院的宝相精舍。他平时为了
忌惮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马脚,极少和他二人交接,因此双方居室也是离得远远地,这时想
邀鹤笔翁饮酒,如何不着形迹,倒非易事。眼望后院,只见夕阳西斜,那十三级宝塔下半截
已照不到太阳,塔顶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渐渐淡了下去,他一时不得主意,负着双手,慢慢踱
步别后院中去,突然之间,一股肉香从宝相精舍对面的一间厢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孙
三毁和李四摧二人所在。范遥心念一动,走到厢房之前,伸手推开房门,肉香扑鼻冲到。只
见李四摧蹲在地下,对着一个红泥火炉不住搧火,火炉上放着一只大瓦罐,炭火烧得正旺,
肉香阵阵从瓦罐中喷出。孙三毁则在摆设碗筷,显然哥儿俩要大快朵颐。两人见苦头陀推门
进来,微微一怔,见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两人适才在街上打了一头大黄狗,割了四
条狗腿,悄悄在房中烹煮。万安寺是和尚庙,在庙中烹狗而食,实在不妙,旁人见到那也罢
了,这苦头陀却是佛门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气来,打上一顿,苦头陀武功甚高,哥儿俩万
万不是对手,何况是自己做错了事,给他打了也是活该;心下正自惴惴,只见他走到火炉
边,揭开罐盖,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说:“好香,好香!”突然间伸手入罐,也
不理汤水煮得正滚,捞起一块狗肉,张口便咬,大嚼起来,片刻间将一块狗肉吃得乾乾净
净,舐唇嗒舌,似觉美味无穷。孙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师请坐,请坐!难得你老人家
爱吃狗肉。”苦头陀却不就坐,又从瓦罐中抓起一块狗肉,蹲在火炉边便大嚼起来,孙三毁
要讨好他,筛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头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上。左手在
自己鼻子下搧了几下,意思说此酒太劣,难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孙李二人见他气愤愤
的出去,又担心起来,但不久便见他手中提了一个大酒葫芦进来,登时大喜,说道:“对!
对!我们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师既有美酒,那是再好不过了。”两人端凳摆碗,恭请苦头陀
坐在上首,将狗肉满满的盛了一盘,放在他面前。苦头陀武功极高,在赵敏手下实是第一流
的人物,平时神箭八雄是万万巴结不上的,今日能请他吃一顿狗肉,说不定他老人家心里一
喜欢,传授一两手绝招,那就终身受用不尽了。苦头陀拔开葫芦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
酒色作金黄,稠稠的犹如稀蜜一般,一倒出来便清香扑鼻。孙李二人齐声喝采:“好酒!好
酒!”范遥寻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归,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
起酒碗,放在火炉上的小罐中烫热,其时狗肉煮得正滚,热气一逼,酒香更加浓了。孙李二
人馋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头陀打手势阻止,命二人烫热了再饮。三个人轮流烫酒,那
酒香直送出去,鹤笔翁不在庙中便罢,否则便是隔着数进院子也会闻香赶到。果然对面宝相
精舍板门呀的一声打开,只听鹤笔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实不客气,跨过天
井,推门便进,只见苦头陀和孙李二人围着火炉饮酒吃肉,兴会淋漓。鹤笔翁一怔,笑道:
“苦大师,你也爱这个调调儿啊,想不到咱们倒是同道中人。”孙李二人忙站起身来,说
道:“鹤公公,快请喝几碗,这是苦大师的美酒,等闲难以喝到。”
鹤笔翁坐在苦头陀对面,两人喧宾夺主,大吃大喝起来,将孙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
的厮役一般。
四人兴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遥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满
满斟了一碗酒后,顺手将葫芦横放了。原来他挖空了酒葫芦的木塞,将张无忌所配的药粉藏
在其中,木塞外包了两层布。葫芦直置之时,药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寻常美酒,葫芦
一打横,那酒透过布层,浸润药末,一葫芦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芦之底本圆,横放直置,谁
也不会留意,何况四人已饮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畅。
范遥见鹤笔翁将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将酒葫芦递了给他。鹤笔翁自己斟
了一碗,顺手替孙李两人都加满了,见苦头陀碗中酒满将溢,便没给他斟。四个人举碗齐
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了范遥之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孙李二人内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间便觉手酸
脚软,浑身不得劲儿。孙三毁低声道:“四弟,我肚中有点不对。”李四摧也道:“我……
我……像是中了毒。”此时鹤笔翁也觉到了,一运气,内力竟然提不上来,不由得脸色大
变。
范遥站起来,满脸怒气,一把抓住鹤笔翁胸口,口中荷荷而呼,只是说不出话。孙三毁
惊道:“苦大师,怎么啦?”范遥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十香软筋散”五字。孙李二
人均知十香软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确是苦头陀和哥儿俩都中了此药之毒。两
人相互使个眼色,躬身向鹤笔翁道:“鹤公公,我兄弟可没敢冒犯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高
抬贵手。”他二人料定鹤笔翁所要对付的只是苦头陀,他们二人只不过适逢其会、遭受池鱼
之殃而已,鹤笔翁要对付他二人,也不必用甚么毒药。
鹤笔翁诧异万分,十香软筋散这个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鹤嘴笔
中,这两件兵刃,从不离身一步,要说有人从自己身边偷了毒药出去,那是决计不能,可是
稍一运气,半点使不出力道,确是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无疑。其实张无忌所调制的麻药虽然
药力颇强,比之十香软筋散却大大不如,服食后所觉异状也是全不相同,但鹤笔翁平素只听
惯了十香软筋散令人真力涣散的话,到底不曾亲自服过,因此两种药物虽然差异甚大,他终
究无法辨别。眼见苦头陀又是慌张,又是恼怒,孙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哪里还有半
点疑惑,说道:“苦大师不须恼怒,咱们是相好兄弟,在下岂能有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
毒,浑身不得劲儿,只不知是何人在暗中捣鬼,当真奇了。”
范遥又蘸酒水,在桌上写了“快取解药”四字。鹤笔翁点点头,道:“不错。咱们先服
解药,再去跟那暗中捣鬼的奸贼算帐。解药在鹿师哥身边,苦大师请和我同去。”范遥心下
暗喜,想不到杨逍这计策十分管用,轻轻易易的便将解药所在探了出来。他伸左手握住鹤笔
翁的右腕,故意装得脚步蹒跚,跨过院子,一齐走向宝相精舍。鹤笔翁见了他这等支持不住
的神态,心中一喜:“这苦头陀武功的底子是极高的,只是一直没机会跟我师兄弟俩较量个
高下,瞧他中毒后这等慌乱失措,只怕内力是远远不如我们了。”两人走到精舍门前,靠南
一间厢房是鹤笔翁所住,鹿杖客则住在靠北的厢房中,只见北厢房房门牢牢紧闭。鹤笔翁叫
道:“师哥在家吗?”只听得鹿杖客在房内应了一声。鹤笔翁伸手推门,那门却在里边闩
着。他叫道:“师哥,快开门,有要紧事。”鹿杖客道:“甚么要紧事?我正在练功,你别
来打扰成不成?”鹤笔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师所授,原是不分轩轾,但鹿杖客一来是师
兄居长,二来智谋远胜,因此鹤笔翁对他向来尊敬,听他口气中颇有不悦之意,便不敢再
叫。范遥心想这当口不能多所耽搁,倘若麻药的药力消了,把戏立时拆穿,当下不理三七二
十一,右肩在门上一撞,门闩断折,板门飞开,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了出来。鹿杖客
站在床前,听得破门之声,当即回头过来,一脸孔惊惶和尴尬之色。范遥见床上横卧着一个
女子,全身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只露出了个头,薄被外有绳索绑着,犹如一个铺盖卷儿。那
女子一头长发披在被外,皮肤白腻,容貌极是艳丽,认得正是汝阳王新纳的爱姬韩氏,暗
道:“韦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将韩姬手到擒来。”实则汝阳王府虽然警卫森
严,但众武士所护卫的也只是王爷、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阳王姬妾甚众,谁也没想到有人会
去绑架他的姬人,何况韦一笑来去如电,机警灵变,一进府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韩姬架了
来。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为难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厕,
这才闪身入房,将韩姬放在他床上,随即悄然远去。鹿杖客回到房中,见有个女子横卧在
床,立即纵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时韦一笑早已去得远了,除了孙李二人房中传出阵阵轰饮
之声,更无他异。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当下不动声色的回到房中,看那个女子时,更是目
瞪口呆。那日王爷纳姬,设便宴款待数名有体面的高手,那韩姬敬酒时盈盈一笑,鹿杖客年
事虽高,竟也不禁色授魂与。他好色贪淫,一生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那日见了韩姬
的美色,归来后深自叹息,如何不早日见此丽人,若在王爷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是逃不
过他的手掌,后来想念了几次,不久另有新欢,也便将她淡忘了。不意此刻这韩姬竟会从天
而降,在他床上出现。他惊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乌旺阿普猜到了为师的
心意,偷偷去将韩姬劫了出来。只见她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头颈中肌肤胜雪,隐约可见赤裸
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动,悄声问她如何来此。连问数声,韩姬始终不答。
鹿杖客这才想到她已被人点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鹤笔翁等到了门外,跟着房门又
被苦头陀撞开。这一下变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狈万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他心念一
转,料定是王爷发现爱姬被劫,派苦头陀来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为上着,右手刷的
一声,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将韩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出。鹤笔翁惊道:“师哥,快取解
药来。”鹿杖客道:“甚么?”鹤笔翁道:“小弟和苦大师,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
毒。”鹿杖客道:“你说甚么?”鹤笔翁又说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软筋散不是归你
掌管么?”鹤笔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我们四个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间,一
齐都中了毒。鹿师哥,快取解药给我们服下要紧。”鹿杖客听到这里,惊魂始定,将韩姬放
回床中,令她脸朝里床。鹤笔翁素知这位师兄风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现女子,那是司空见
惯,丝毫不以为奇,何况鹤笔翁中毒之后惊惶诧异,全没留意去瞧那女子是谁。即在平时,
他也认不出来。那日在王爷筵席之上,韩姬出来敬酒,一拜即退,鹤笔翁全神贯注的只是喝
酒,哪去管她这个珠环翠绕的女子是美是丑?鹿杖客说道:“苦大师请到鹤兄弟房中稍息,
在下即取解药过来。”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将两人轻轻推出房去。这一推之下,鹤笔翁身子
一晃,险些摔倒。范遥也是一个踉跄,装作内力全失的模样,可是他内力深厚,受到外力时
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抗御。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时发觉师弟确是内力全失,苦头陀却是假
装。他深恐有误,再用力一推,鹤笔翁和苦头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个下盘虚
浮,另一个却是既稳且实。鹿杖客不动声色,笑道:“苦大师,当真得罪了。”说着便伸手
去扶,着手之处,却是苦头陀手腕的“会宗”和“外关”两穴。范遥见他如此出手,已知机
关败露,左手一挥,登时使重手法打中了鹤笔翁后心的“魂门穴”,使他一时三刻之间,全
身软瘫,动弹不得。两大高手中去了一个,单打独斗,他便不惧鹿杖客一人,当即嘿嘿冷
笑,说道:“你要命不要,连王爷的爱姬也敢偷?”他这一开口说话,玄冥二老登时惊得呆
了,他们和苦头陀相识已有十五六年,从未听他说过一言半语,只道他是天生的哑巴。鹿杖
客虽已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绝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说话,立时想到,他既如此处心积虑的作
伪,则自己处境之险,更无可疑,当下说道:“原来苦大师并非真哑,十年余来苦心相瞒,
意欲何为?”
范遥道:“王爷知你心谋不轨,命我装作哑巴,就近监视察看。”这句话中其实破绽甚
多,但此时韩姬在床,鹿杖客心怀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阳王对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
之甚稔。范遥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时软了,说道:“王爷命你来拿我么?嘿嘿,谅你苦大师
武艺虽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说着一摆鹿杖,便待动手。
范遥笑了笑,说道:“鹿先生,苦头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败
我,只怕不是一两百招之内能够办到。你胜我三招两式不难,但想既挟韩姬,又救师弟,你
鹿杖客未必有这个能耐。”
鹿杖客向师弟瞥了一眼,知道苦头陀之言倒非虚语。他师兄弟二人自幼同门学艺,从壮
到老,数十年来没分离过一天。两人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要他撇下师弟,孤身
逃走,终究是硬不起这个心肠。
范遥见他意动,喝命孙李二人进房,关上房门,说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
着落在苦头陀身上,给你遮掩过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遥头也不回,反
手便点了孙李二人的哑穴和软麻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鹿杖客也是暗暗叹服。只听苦头
陀说道:“你自己是不会宣扬的了,令师弟想来也不致故意跟你为难,苦头陀是哑巴,以后
仍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两位兄弟呢,苦头陀给你点上他们死穴灭口,也不打紧。”孙李两
人大惊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点也不相干,哪想到吃狗肉竟吃出这等飞来横祸,要想出言
哀求,却苦于开不得口。范遥指着韩姬道:“至于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两个法儿。第一个
法子乾手净脚,将她和孙李二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
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被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杀却,还饶上孙三
毁一条性命。第二个法子是由你将她带走,好好隐藏,以后是否泄漏机密,瞧你自己的本
事。”
鹿杖客不禁转头,向韩姬瞧了一眼,只见她眼光中满是求恳之意,显是要他接纳第二个
法儿。鹿杖客见到她这等丽质天生,倘若一刀杀了,当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动,说
道:“多谢你为我设身处地,想得这般周到。你却要我为你干甚么事?”他明知苦头陀必有
所求,否则决不能如此善罢。范遥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和我交情很
深,那个姓周的年轻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儿。求你赐予解药,并放了这两人出
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当。倘若牵连于你,教苦头陀和灭绝老尼一家男盗女娼,死于
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风流,若从男女之事上借个因头,易于取信。他听
杨逍说起明教许多兄弟丧命于灭绝师太的剑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谎话。他一生邪
僻,说话行事,决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于罚下“男盗女娼”的重誓云云,更是不在意
下。
鹿杖客听了一怔,随即微笑,心想你这头陀干这等事来胁迫于我,原来是为了救你的老
情人和亲生女儿,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虽然担些风险,但换到一个绝色佳人,确也值
得。他见苦头陀有求于己,心中登时宽了,笑道:“那么将王爷的爱姬劫到此处,也是出于
苦大师的手笔了?”范遥道:“这等大事,岂能空手相求?自当有所报答。”鹿杖客大喜,
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纵声大笑,突然间一转念,又问:“然则我师弟何以会中十香软筋
散之毒?这毒药你从何处得来?”范遥道:“那还不容易?这毒药由令师弟看管,他是好酒
贪杯之人,饮到酣处,苦头陀难道会偷他不到手么?”鹿杖客再无疑惑,说道:“好!苦大
师,兄弟结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决不卖你,盼你别再令我上这种恶当。”范遥指着韩姬笑
道:“下次如再有这般香艳的恶当,请鹿先生也安排个圈套,给苦头陀钻钻,老衲欣然领
受。”
两人相对一笑,心中却各自打着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盘算,眼前的难关过去后,如何出
其不意的弄死这个恶头陀。范遥心知鹿杖客虽暂受自己胁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分,吃了
这个大亏岂肯就此罢休,只要他一安顿好韩姬,解开鹤笔翁的穴道,立时便会找自己动手,
但那时六派高手已经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范遥见鹿杖客迟迟不取解药,心想我若
催促,他反会刁难,便坐了下来,笑道:“鹿兄何不解开韩姬的穴道,大家一起来喝几杯?
灯下看美人,这等艳福几生才修得到啊!”鹿杖客情知万安寺中人来人往,韩姬在此多耽一
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取过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过一只杯子,在杯中倒了些
粉末,说道:“苦大师,你神机妙算,兄弟甘拜下风,解药在此,便请取去。”范遥摇头
道:“这么一点儿药末,管得甚么用?”鹿杖客道:“别说要救两人,便是六七个人也足够
了。”范遥道:“你何必小气,便多赐一些又何妨?老实说,阁下足智多谋,苦头陀深怕上
了你的当。”鹿杖客见他多要解药,突然起疑,说道:“苦大师,你要相救的,莫非不是灭
绝大师和令爱两人?”
范遥正要饰词解说,忽听得院子中脚步声响,七八人奔了进来,只听一人说道:“脚印
到了此处,难道韩姬竟到了万安寺中?”鹿杖客脸上变色,抓起盛着解药的杯子,揣在怀
里,只道苦头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药,便即出卖自己。
范遥摇了摇手,叫他且莫惊慌,取过一条单被,罩在韩姬身上,连头蒙住,又放下帐
子,只听得院子中一人说道:“鹿先生在家么?”范遥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说自己是哑子,
叫鹿杖客出声答应。鹿杖客朗声道:“甚么事?”那人道:“王府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
瞧那歹徒的足印,是到万安寺来的。”鹿杖客向范遥怒视一眼,意思是说:若非你故意栽
赃,依你的身手,岂能留下足迹?范遥咧嘴一笑,做个手势,叫他打发那人,心中却想:
“韦蝠王栽赃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从王府引到了这里。”鹿杖客冷笑道:“你们还不分头
去找,在这里嚷嚷的干甚么?”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对之极是忌惮,那人唯唯答应,不敢再
说甚么,立时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这一来,万安寺四下都有人严加追索,虽
然料想他们还不敢查到自己房里来,但要带韩姬出去藏在别处却无法办到了,不由得皱起眉
头,狠狠瞪着苦头陀。
范遥心念一动,低声道:“鹿兄,万安寺中有个好去处,大可暂且收藏你这位爱宠,过
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松了,再带出去不迟。”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里。”范遥
笑道:“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头陀未必不动心,鹿兄不喝醋么?”鹿杖客问道:“那
么你说是甚么地方?”范遥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鹿杖客聪明机警,一点便透,大拇
指一翘,说道:“好主意!”那宝塔是监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总管便是鹿杖客的大
弟子乌旺阿普。旁人甚么地方都可疑心,决不会疑心王爷爱姬竟会被劫到最是戒备森严的重
狱之中。范遥低声道:“此刻院子中没人,事不宜迟,立即动身。”将床上被单四角提起,
便将韩姬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交给鹿杖客。鹿杖客心想你别要又让我上
当,我背负韩姬出去,你声张起来,那时人赃并获,还有甚么可说的,不禁脸色微变,竟不
伸手去接。范遥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天,苦头陀再替你做一次护
花使者,又有何妨?谁叫我有事求你呢?”说着负起包袱,推门而出,低声道:“你先走把
风,有人阻拦查问,杀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闪出,却不将背脊对正范遥,生怕他在后偷袭。范遥反手掩上了门,负了韩
姬,走向宝塔。此时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卫武士,再无旁人走动。众武士见到鹿杖客和
范遥,一齐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两人未到塔前,乌旺阿普得手下报知,已迎了
出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今日兴致好,到塔上坐坐么?”鹿杖客点了点头,和范遥正
要迈步进塔,忽然宝塔东首月洞门中走出一个人来,却是赵敏。鹿杖客作贼心虚,大吃一
惊,只道赵敏亲自率人前来拿他,当下只得硬着头皮,与苦头陀、乌旺阿普一齐上前参见。
昨晚张无忌这么一闹,赵敏却不知明教只来了三人,只怕他们大举来袭,因此要亲自到塔上
巡视,见到范遥在此,微微一笑,说道:“苦大师,我正在找你。”范遥点了点头,丝毫不
动声色。赵敏道:“待会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下。”范遥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将鹿
杖客骗进了高塔,只待下手夺到他的解药,大功便即告成,哪知道这小丫头却在这时候来叫
我。”要想找甚么借口不去,仓卒之间苦无善策,何况他是假哑巴,想要推托,却又无法说
话,情急生智,心想:“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当下指着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一晃。
鹿杖客大吃一惊,肚里暗骂苦头陀害人不浅。赵敏道:“鹿先生,苦大师这包裹里装着甚
么?”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师的铺盖。”赵敏奇道:“铺盖?苦大师背着铺盖干甚
么?”她噗哧一笑,说道:“苦大师嫌我太蠢,不肯收这个弟子,自己卷铺盖不干了么?”
范遥摇了摇头,右手伸起来乱打了几个手势,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谎,我做哑
巴自有做哑巴的好处。”赵敏看不懂他的手势,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说。鹿杖客灵机一
动,已有了主意,说道:“是这样的,昨晚魔教的几个魔头来混闹,属下生怕他们其志不
小……这个……这个……说不定要到高塔中来救人。因此属下师兄弟和苦大师决定住到高塔
中来,亲自把守,以免误了郡主的大事。这铺盖是苦大师的棉被。”
赵敏大悦,笑道:“我原想请鹿先生和鹤先生来亲自镇守,只是觉得过于劳动大驾,不
好意思出口。难得三位肯分我之忧,那是再好没有了。有鹿鹤两位在这里把守,谅那些魔头
也讨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苦大师你这就跟我去罢。”说着伸手握住了范遥手
掌。
范遥无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疮疤,一来于事无补,二来韩姬明明负在自
己背上,未必能使赵敏相信,只得将那个大包袱交了给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过,道:“苦
大师,我在塔上等你。”乌旺阿普道:“师父,让弟子来拿铺盖罢。”鹿杖客笑道:“不
用!是苦大师的东西,为师的要讨好他,亲自给他背铺盖卷儿。”
范遥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韩姬的屁股上。好在她已被点中了穴道,
这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声来。但鹿杖客已吓得脸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赵敏一躬身,便即
负了韩姬入塔。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一进塔,立时便将一条棉被换入包袱之中,倘若苦头
陀向赵敏告密,他便来个死不认帐。